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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她听见大院里响起了歌声。她知道又有新的病人入院了,是长住在这里的老病号在教人学唱院歌。她和正在洗漱的导师都不约而同地被那稚气的歌声所吸引。透过窗帘的缝隙,他们看见一位身穿滑雪衫和灯心绒裤的女孩倚着无花果树在唱歌。她费劲地高歌着,像是要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唱好这首《春天降临》。她唱两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然后再唱两句。教她学唱歌的老人要出院了,被家属簇拥着向大门口退去,一边轻咳着,一边给女孩打着拍子……后来,导师将窗帘合上了。
然而不管他怎样试图拉严,一道楔形的阳光仍然透过缝隙照射进来,照亮他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他对此感到束手无策。常娥上前把窗帘全部拉开,让阳光像潮水一样涌进房间。导师置身在阳光之中,脸上的惘然和无所适从引发了常娥的朗声大笑。在常娥持续的笑声中,导师的神情慢慢舒展起来,他紧抱住常娥,吻着她的肩窝。常娥感受到他的激动难抑,也觉得自己仿佛要被他迸发的激情融化……冬春交替时节,雪又下个不停。然而,有时候头一天大雪纷飞,第二天就可能阳光普照。窗外是微微发蓝的冬夜,月亮的清光几乎是透明的。常娥把导师的稿纸铺好,将灯光拧得更亮一些,她要抓紧时间抄完书稿的最后几页。她已计划在导师的著作完成之后和他一起离开疗养院。她总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疗养院或许误诊了他的病,他又被这个误诊吓坏了。只有借助于药物,导师才能够提起精神,让他的注意力集中那么一小会儿,接着,他又昏昏欲睡。她最近才发现这个现象。
有一次她偷吃了他抽屉里的药片,没过多久,也是睡意沉沉,感到非常安宁。她突然醒悟到他其实经常服用的这种淡蓝色的药片里包含着镇静剂。除此之外,他似乎无法安静,一直处于不安之中。这一天,导师服用了淡蓝色的药片,要坚持自己誊写最后的几页书稿。灯光在稿纸上留下一团颤抖的阴影,那是他握笔的投影。他写得似乎不顺手,似乎比写草稿时还要艰难,间隔许久才落一次笔,他经常侧过脸看着窗子、壁炉、房间里洁净的床单、凌乱的书籍……常娥知道这是他内心紊乱的症状。按照常理,他服用过药片之后,有一个短暂的安宁时期,然后就要打瞌睡,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睡意难遣的迹象,他似乎更加烦躁不安,注意力也难以集中。
他又用稿纸作掩护,拉开抽屉取出药片含到嘴里,接着,他就像是又得到了安宁,可以继续誊写了。奇怪的是,片刻的安宁很快就又消失了,他又站起来,躲进卫生间,长时间的冲水声过后,他闪现在门口的脸仍不平静,嘴角的肌肉时不时地抖动一下,他想发出声,却嗫嚅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捂着头睡吧,累了,捂着被子睡觉……”他步履踉跄地走到书桌前,把誊了半页的稿子揉碎扔到常娥脚边的纸篓里,然后,像被伐倒的树一样栽倒在床上,又蜷缩起身子,脑袋紧捂在被下,许久之后才慢慢平息下来。
常娥以前虽然接触过许多病人,对病人的各种反应都心中有数,但是她一遇到导师,就觉得她事先想好的各种应该行之有效的办法都失灵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自己也觉得那些安慰有点不得要领:“不要轻信医生,”她说,“他们一谈到病,就让人觉得死神就在身边,谈到药剂的性能、医术的高明,又使人感到十分安全,这样的事我也干过……”她劝说着他。有时他会突然在被子上露出脸来,那是一张被疾病折磨、损害的脸。在被面的花朵图案上,他的眼睛圆睁着,明亮和昏暗的眼神交替呈现,接着又像被尘埃遮盖的月牙形的小瓷器,色泽被尘埃吸收,只在个别地方显露出它原来的光亮,但是又倏然而灭。他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很久,她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眠。然而即使躺在他的身边,她还是要梦见他。她觉得梦中的事物真假难辨,在疲倦和虚弱之中,她梦中的情景变幻很快……她看到导师像小孩那样跪在床前,胸口抵着床沿,脸埋在褥子的方格里尽情哭泣,哭泣时好像他还提到缪芊的名字,他一开始哭得比较艰难,后来又哭得非常愉快……当他再次提到缪芊的名字时,她惊醒了,却没有看到他,然而褥子的方格里真切地印着泪痕。撩起床单的一角,她看见了一堆颜色凌乱的药片。她从睡意中清醒了,连忙披上衣服出门找他。在一盏聚光灯下,她看见了导师。他正往酒瓶里塞着雪,然后摇晃着酒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她夺过导师的酒瓶,使尽力气甩出去。瓶子在被雪覆盖的道路上滑行了许久,撞着了墙壁或者跌进了阴沟,发出爆裂的声音。“我听见你提到缪芊……”她说道。她的话刚出口,两人不约而同地紧抱在一起。他们亲吻着,那是一种舍命的亲吻,泪水和唾液打湿了彼此的脸,常娥当时觉得两人从未抱得这样紧这么狠。常娥后来回忆起此事,羞涩之中仍带着让人嫉妒的迷醉神情。“我得洗个澡……”他牵着她的手往教堂浴池那边走。他颤动的嗓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浮过来。
导师死了来点甜的 (2)
13
在常娥紊乱的记忆里,那是她第一次在一位男人面前袒露自己的身体。她的衣服像是自己往下滑落,以使她能够亭亭玉立在这位她热爱的男人面前。在这个镶满白瓷片的教堂二楼的浴室里,她感到眼下疗养院里所有的病人、医生都在熟睡,只有他们两人是清醒的。她担心他病中消瘦的身体在她的注视下自惭形秽,就先跳进了浴池,尽量不去看他脱衣服的样子。很远的地方仿佛有人在哑着嗓子唱歌,歌声似有似无。
她趴在池沿上,透过教堂的圆形拱窗朝外看,没看到一个人影。她觉得眼下这种寂静让她不知所措,脱口问道:“是什么人在唱歌?”“一个失明的病人,刚住进疗养院。”导师说着也跳进了浴池。她看到水雾之中他黝亮健壮的身体向她渐渐逼近,一种害羞而潮湿的感觉使她战栗,几乎要惊叫起来。他划水的声音起初是迟疑的,慢慢地响亮起来,然后,他俯卧在水中向她游过来,倏然之间,他在水面上消失了,再露出水面时,他已游到她跟前,紧拥着她的双腿。“别动,别脱手。”他颤声说道。她又闻到了他嘴里的药味和酒味。他的那条被各种药片侵蚀过的舌头像一条鱼似的在她的身体上滑游,他的脑袋紧抵着她的小腹。他把她举起来,更高地举到空中,现在,她伸出手仿佛就可以摸到教堂的穹隆形屋顶,摸到被水雾腐蚀的那些斑驳的壁画。他把她再往高处举,然后把她缓缓放下,他蹲了下去,只有他的一颗湿淋淋的脑袋浮于水面。
他再站起时,她看见他硬朗的下体突然耷拉下去,像一截盲肠,又像她许久之前经手过的一个病例中的物件。他后退了几步,仿佛要跌倒在水中。他的声音从水面上漂过来,显得脆弱无力:“你肯定知道了,我其实没有病,压根儿就没有病。”他说完,又向她走过来,她推开了他。她不知道他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在他嗫嚅地讲述着某项事情时,她看到他的侧影在壁灯的照耀下像板子一样薄弱,而且一直在摇晃个不停,光线被他的侧影带动得忽明忽暗,她感到自己不停地下沉,在水中喘不过气来。
后来,有人把她抱出了浴池,在昏厥之中,她似乎感觉到此人正把她抱向教堂圆顶的那个室外台子上去。楼梯盘旋着,尽头的窄门裂开了一道缝隙,在刺骨的寒风吹拂下,她醒了过来,然而眼前总是黑暗,许久之后,她才看到天空中悬缀的星辰已在曙色中变暗了。他把她抱回十三号楼时,天已大亮。她听见楼下有人在喊叫吵闹,驱赶着那个彻夜唱歌的盲人。他逼着常娥吃了一点她为他煮好的枣粥,然后把她捂到被子里。他说他现在要去找院长和医生办理出院手续。她问他:“你和缪芊办妥离婚手续了吗?”他的手拉着门,脸向着楼道,突然打了几个喷嚏。导师很快就拐回来了,脸上呈现着少有的悲愤神色。他对常娥解释说:“院长他们都出门开会去了。”然后他跳上床要和她做爱。她瞪着眼看他,他说:“我能行。”“免了吧,”她说,“还是去找王明川院长吧,我知道他还呆在疗养院。”“我们可以先走,有时间再回来办理手续,然后就在这里结婚,让他们瞧瞧,我没有病。”他说道。常娥整理着物品,在客厅和卧室出没,导师拎着她那只朱红色的皮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让她把物品塞进来。“我在家里呆上三天,跟缪芊把关系清了,”他说,“你喜欢我儿子吗?”“那也是缪芊的儿子。”常娥把导师没有誊抄完的手稿塞进皮箱。
“也可能是我们的儿子。”导师说。常娥叠着衣服,没有接他的话茬儿。“我们约个时间、地点,三天后在市长途车站见面,然后再来疗养院找王院长签字,签过字我们就去登记结婚。”常娥拉开抽屉,又看到了那些装着药片的纸袋。“你没有病,找他签什么字。”常娥说。“我跟疗养院之间有个手续问题,”导师说,“签了字才能证明我没有病。”
14
直到导师回到市区的第三天早上,他才和缪芊把离婚协议书签好。导师从法院回来的路上,决定到寄宿学校再最后看一眼儿子。因为他不熟这段路,所以走了很长时间。吴童那个班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男孩子踢球,女孩子举着小旗在场外呼喊,她们还充当着巡边员。球场栅栏外的雪堆旁边,许多家长拎着食品袋边看球边等待孩子。导师跟他们一样,试图从那些奔跑的孩子当中找到儿子的身影。
家长们不停地鼓掌,有一个家长拍拍导师的肩膀,指着一位正在控制球的小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