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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没有走近那栋农舍,只是在黑夜里爬着去照料他的那块地,他担心鹅卵石碰撞发出的最轻微声响,会在草原上回荡,暴露出他的行动。那些南瓜的嫩叶现在好像一些生机勃勃的绿色旗帜,昭告着他对那个水坝的占领:他煞费苦心地用野草盖住那些瓜蔓,他甚至考虑要修剪那些瓜蔓。他睡不着觉,只能在那像蒸锅一样热的屋顶下面,躺在野草铺成的床上,伸长耳朵,谛听着各种声音,这每每使他会有所发现。
然而有很多次,当事实证明他的担心荒唐可笑,这时一阵阵的,他就会清楚地意识到,由于脱离了人类社会,他正处在一种变得比老鼠更胆小的危险之中。他有什么根据认为那道开着的门就意味着维萨基家的人回来了,或者是警察来抓他到臭名昭著的布兰德弗莱去?在这么广大的国家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像蟑螂一样跑来跑去,行进在人生旅途上,逃避着战争,要是有这个那个难民藏在这个乡下的偏僻角落里,藏在一个空空的农舍里,他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肯定的,他或者他们(K仿佛看见一个男人推着一辆装满家什的手推车,一个女人步履沉重地跟在他后面,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拉着那女人的手,另一个坐在手推车上面那堆东西的顶上,紧抱着一只喵喵叫的小猫,他们都累得要死,大风把尘土吹到他们脸上,并且吹着灰蒙蒙的云在天空中飞跑)———肯定的,这些人有更多的理由害怕他(这么一个完全是皮包骨头的野人,破衣褴衫的,在蝙蝠飞来飞去的时刻,从地底下冒出来),而不是他怕他们,难道不是吗?
但是随后,他又会想到:如果他们是另一类人,是开小差的士兵或者不当班的警察,出来打山羊作为运动,那将会发生什么情况?这些体壮力大的人会对我的可怜诡计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们会笑话我的藏在野草里的南瓜秧,我的用污泥伪装的洞穴,并且踢着我的屁股告诉我打起精神来,把我变成他们的仆人,给他们砍树开路,给他们打水,为他们把山羊追赶得朝他们的枪口跑过来,这样他们就能吃上烤羊肉,而这时候我却蹲在一个树丛后面,端着一盘赏给我的下水。比起给他们当奴才来,难道说我白天黑夜地藏起来,隐身在地洞里,不是更好吗?(他们会不会想到要把我变成他们的奴仆呢?也许他们看见一个野人正在穿过草原向他们走来的时候,就开始打赌看谁能用一颗子弹打穿他帽子上的那个铜帽徽?)
一天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艳阳高照,小鸟从一个树丛飞向另一个树丛,寰宇之间笼罩在一片深深的宁静之中,K的信心又恢复了。他整个白天的时间都躺在隐蔽的地方,观察着那栋农舍,而这时太阳在天宇上沿着巨大的拱形从左面移动到右面,大地上那座农舍的阴影则横过门廊,从右面移动到左面。在房子中间那条更深的黑暗,是敞开的门道还是那扇门本身?距离太远了,看不清。当夜幕降临,月亮升起来了,他向那栋房子靠近,直到那座荒废的果园。那栋房子里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一丝声音。他踮着脚尖走进那片开阔地,穿过院子,走到台阶脚下,从那里他终于能够看清那扇门是开着的,它这么长时间里肯定一直就是这么开着的。他走上台阶,走进这所房子。在门厅的黑暗中他站住谛听着。全是一片沉寂。
第一章第一章(24)
这一夜的其余时间,他都是躺在棚子里的一条麻袋上度过的,他等待着。他甚至睡着了,虽然他不习惯于在夜晚睡觉。早晨,他重新走进这栋房子。地板新近被人扫过,壁炉也新近被人扫过。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还飘着淡淡的烟味。在棚子后面的那堆垃圾顶上,他发现了六个新的闪闪发亮的咸牛肉罐头盒,没有商标。
他回到自己的地洞,整个白天都在隐蔽中度过,他由于确信军人们来过这个农场,而且是走着来的,他感到震惊。如果他们是在追剿山中的叛匪,或者在追捕逃兵,或者只是进行一次巡视,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坐吉普车或卡车来呢?会有很多种解释,会有一千种解释,他无法猜透他们的心思;他所知道的就是,纯粹是幸运保护了他。
那天夜里他没有用水泵抽水,他希望太阳和草原上的风会吹干水坝的底部。他拔了更多的野草,成抱成抱的野草,把它撒在会暴露目标的南瓜蔓上。他躺下,静静地呼吸着。
一个白天过去了,接着是另一个白天。然后,当太阳正在下山的时候,K从自己的家里爬出来,舒活一下筋骨,这时,一些正在移动着穿过底湿平地的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赶紧扑倒在地上。他已经看见一个男人骑在马背上,正在向水坝走去,另一个男人步行走在他的旁边;他还看见那个骑马人的肩头竖着步枪的枪筒。他像一条蠕虫一样开始向自己的地洞蠕动,他一心想的就是:让黑暗赶快降临吧,让大地把我吞下去,保护我吧。
从离那个地洞口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后面,他抬起头来最后看上一眼。
那并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头驴,一头很小的驴,驴背上骑手的双脚几乎要触到地面了。在后面有另一头驴,驴背上没有骑手,而是有两个庞大的灰色驮子用皮带捆在它的两肋上;他数了数,在两头驴之间有八个人,第九个人跟在这支队伍的末尾。所有人都带着枪;有些人看来还带着行李。一个人穿着蓝裤子,另一个穿着黄裤子,但是他们都穿着迷彩军服。
K尽可能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地洞里。从地洞口那里,他再也看不见那些人了,但是通过没有一丝小风的空气,他能听到他们在水坝那里卸下行装,听见他们松开水泵制动器时铁链发出的格啦啦的声响,甚至听到嘟嘟囔囔的话语声。有人爬着梯子上了那个高出地面的平台,然后又爬了下来。
天色变得更黑了,四下变得安静下来,只有驴子喷的响鼻声才显示出那些陌生人就在多么近的地方。K听见河床里传来一把斧头砍柴的砰砰声;稍后,在他们的篝火发出的淡淡的橘黄色火光映照下,他上面山脊的轮廓线变得依稀可见了。吹来了一阵风;那土红色的火光在摇曳着,金属发出低沉的响声,水泵的风车转动了一下,停住了。“怎么没水?”这句话他听得很清楚。然后是更多的交谈,他听不清楚,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声。这时风又吹起来了,水泵呻吟着,转动起来,K通过自己的掌心和后脚跟,听见活塞在地下发出的最初的隆隆声。那儿发出一阵柔和的欢呼声。随风飘来一阵烤肉的香味。
K合上双眼,把脸靠在自己的双手上。现在对他来说这一点已经变得很清楚了,在水坝前宿营的,并不是那些早些时候曾经在那栋房子里驻扎过的士兵,现在宿营的是一些来自山里的人们,就是那些炸毁铁路、在公路上埋设地雷、袭击农舍、赶走牛羊、隔断城市之间的联系的人们。广播中报道这些人被大批大批地消灭掉了,报纸上刊登的漫画中,他们张着大嘴,在自己的血泊中爬行。他的客人就是这样一些人。然而在他看来,他们无非好像一支足球队:十一个小伙子在一场艰苦的比赛之后走出赛场:疲倦不堪,高高兴兴,饥肠辘辘。
他的心在怦怦直跳。他自己想到,他们明天早晨离开的时候,我可以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就好像一个小孩跟着一个铜管乐队一样,紧跟在他们后面。一会儿之后,他们就会注意到我,停下来问我想要什么。我可以说:给我一个行李让我扛吧,在晚上我可以砍柴,生火。或者我可以说:请相信下次到这个水坝来的时候,我会给你们吃的。到那时候,我就会有南瓜、西葫芦和西瓜,我会有桃子、无花果和刺梨,你们就会什么也不缺。而他们就会在下次回山里的路上,或无论夜里到什么地方去的路上,到这里来,我就会给他们吃的,然后和他们一起围坐在火旁,如饥似渴地听他们讲话。他们讲的故事和我在营地听的故事肯定截然不同,因为营地是为那些留下的人准备的,为那些女人和孩子,老人和瞎子,残疾人和傻瓜,那些人除了自己怎么受苦受难之外没有任何故事可讲。而这些年轻人,他们经历了冒险、胜利、失败和逃亡。他们在战争结束很久以后还会有故事可讲,人生的故事,那些讲给他们儿孙的故事,让他们听得目瞪口呆。
然而,就在他伸手检查自己的鞋带是否系好了的一瞬间,K意识到,他不会爬出去,站起来穿过黑暗,走到火光中向他们介绍自己。他甚至知道不能这样做的原因:因为已经有足够多的人走向战争,这就说明种瓜种菜培植花草的时代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因此必须有人留在后方,使种瓜种菜培植花草继续存在,或者至少使关于种瓜种菜培植花草的想法继续存在;因为一旦这根绳索断裂了,大地就会变得坚硬,就会忘掉它的孩子们。这就是原因。
他从来没有向自己说透,在这个原因和事实之间,还存在着一个裂缝,这裂缝远比他与那火光之间的距离更大。当他试图向自己解释的时候,那里永远存在着一个裂缝,一个窟窿,一片黑暗,在它面前,他的理解力被卡住了,要进入其中,滔滔不绝的言语是无用的。言语被吃掉了,裂缝依然存在。他的故事永远是一个有窟窿的故事:一个错误的故事,永远错误的故事。
他还记得休伊斯·诺雷牛斯学校和那个教室。他盯着面前的问题,恐怖得麻木了,而这时老师则一边在一行行学生中间大步走着,一边报出每一分钟流逝的时间,直到他们应该放下手中的铅笔的时候,然后分出优劣。十二个人吃六袋土豆,每袋里面有六公斤土豆,每份应该是多少?他看见自己写下12,又看见自己写下6。他不知道把这两个数字怎么办。他把两个数字都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