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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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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得您青眼,可如今,您待我,越只会狎弄,就说今日之事,确是我错,您何苦要污辱人?”
  嘴上这么说着,心底早大恸不止,她脑子轰乱,只盼着烟雨能在跟前,伏到她怀中大哭一场,也好得几分安慰。
  可眼前到底是空无一物,琬宁捂了脸,别过身子,四处皆是烟漆漆望不到底的将来,嘴唇都咬破了,呜咽着抗议了最后一次:
  “您不过当我是个物件,倘阮家不亡,我父兄皆在,即便你是乌衣巷子弟,又怎能欺负人至此!”
  纵然不是阮家亲身骨肉,到底数十年的教化,养了她高高心气,平日的顶礼膜拜,俯首帖耳,多半是她性子本就羞敛,这一副软透了的身子,破瓜之年,合该只在怀中娇声细语,辗转承欢,遂他一时心意。半路忽杀出一股子不甘不愿,同当日伊霍之事,到底有些相似之处,却又有那么点不同。
  成去非低首一笑,眉头微挑:“说完了?”
  说着绕她面前,无动于衷看着她,知道她这心性,绝不是寻常哄弄就能过去的,遂什么也不做,抱肩而立思忖半晌,才道:
  “我本以为你多少有些脾性,不曾想这么重,人常说闷葫芦发起火来更叫人怕,你这夹枪带棒,我倒真是怕了。”说着负起手来,往案几旁走,四下扫了扫,顿了片刻:
  “你也算有仇必报了,打翻砚台是有意为之吧?逼着我办不了公事,听你在这教诲我,别哭了,教诲我都记心里呢,也不枉你花这么番功夫。”
  说着又踱至书架,顺势抽出她誊录的那本《五典》,已装订成册。他家中本只有《尧典》《舜典》,这下齐全了,确是她的功劳,便行至她面前,正想开口,却见她拿手背抹着泪,混着方才那点墨迹,不觉抹成了小花脸,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不禁想起那年从西北回来,半途马受了伤,他和虞静斋借宿农户家,那家有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女童替他们烧热水,他俩人过意不去,硬要自己烧,锅底灶里,塞了满满当当的干柴,心底想着这下总能烧快些,可火苗渐渐熄了,呛人的烟雾却越来越大,两人实在受不住,狼狈而逃,院子里女童本正踩着木头桩子给他们的马加草料,扭头看见他俩人跳脚出来,忽放声哈哈大笑,清脆的童音简直要荡出篱笆围墙。
  “大烟鬼!大烟鬼!”
  这句话他记了多年,当时听得他俩人面上都挂不住,如今想来,竟带着一股暖意,成去非嘴角便漾出温柔的笑,只那么一瞬,还不曾爬上脸庞,又消逝了。
  他拿《五典》稍稍碰了她手臂,见她明显躲了一下,又偏过头去,这个动作他熟悉其中意味,当日他拥她在怀,钳制着她时,她便是这么个躲法,当时自己确是无暇顾及她感受,手底粗鲁了些,只想着把那团火泄下来好解脱,倒真成了她的梦魇。
  “这样也唐突了你?”成去非又气又笑,“脸皮未免太薄了些,”说着见她面色且要变,忍住莫名想要逗弄她的那点念头,遂冷下脸,扬起手中的书:
  “读书人的毛病,我本想着同你谈一夜的学问,好才不负你阮家人的佳誉,现在看是不能了,你不是要当君子么?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你这脸花了,衣裳也脏了,且先回去盥洗吧。”
  这半日的功夫,他同她废话许多,见她眼眶间仍湿漉漉一片,可情绪渐渐安稳下来,也就懒得再跟她周旋,见她红着脸折身就要走,声音沉沉响起:
  “阮姑娘还不曾见礼,不失态么?”
  哪怕临到最后,他仍要压着她,叫她跳不出自己掌心,饶是风骨感人。他也自然喜欢她这点柔中刚意,隐忍中的倔强,真还有些阮家那些儒生的气质,那些男子,端的是正大光明,青衫磊落,养浩然之气。
  而她为女子,平日里再是娇羞怕人,能叫人掐出一股水来,能叫人起些下作的念头,可骨子里那点不肯曲意媚上,不肯折腰摧眉,关键处,绝不敷衍,也绝不妥协,一如当日自己拿蒋家人威胁她,分毫不差按进她死穴,她才不得不执笔。
  这样的女孩子,驯服起来,当别有滋味,成去非见她默默回首欠了欠身:裙子上乌烟一片,发丝间因方才的哭泣有了一丝凌乱,也还是他熟悉的婀娜身段,就晃在他眼底,心中便缓缓冒出一个清晰念头来:他该重新整顿崇文馆了。
  案几上还留着琬宁的一方锦帕,星星点点的墨渍,被她方才那一顿好扯,横七竖八蔓延得到处都是。那双研墨捧诗的手,他却还是得让她知道,有朝一日,面对他,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第88章 
  雪仍下得紧; 御道上虽一直有人在奋力扫雪,可车辙碾过还是留下了一行行深重的痕印。两旁小太监一壁让路,一壁偷偷打量着车驾,这几辆马车正是尚书台几位尚书的; 自乌衣巷大公子任尚书令后,尚书台便比以往忙碌了许多; 宫人们几乎天天能见到这些车驾; 这么大的雪,天子特意给百官放了假的; 今日并无朝会。
  “大冷的天; 这几位大人倒比咱们还勤快!”待车马一过; 一个小太监把扫帚倚在怀里头,缩头拱背的; 使劲搓了搓手,又重重呵了几口气。
  另一个本埋头扫着,也不抬眼,笑斥道:“扫你的雪吧!”
  小太监似乎仍是好奇; 蹭蹭凑过来:“我要是那大人,不上朝; 就躺被窝里头,热烘烘的; 再吃上一天的美味佳肴!何苦来受这个罪!”
  “瞧你那点出息!”这个抡起扫帚便冲着他轻敲了一下,“你可知那乌衣巷的大公子,别看他贵为尚书令大人; 统领整个尚书台,不过我听说,他平日里吃穿用度,跟叫花子差不多,也不近女色,那庙里的和尚都比他日子自在!”
  听得小太监一愣一愣的,愁眉苦脸叹了一声:“白瞎托生乌衣巷了!”
  两人的交谈声渐渐被风雪遮盖,整座宫殿都笼在这无尽的寒意之下,了无半点生气。
  过了司马门,便需步行,冷风噎人,雪直往脸上打,成去非身披暗红大氅,行走于白雪皑皑中十分醒目。顾曙虞归尘紧随其后,彼此一路交流着。
  好在尚书台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近侍们见他几人来了,有条不紊伺候着,待一切妥当,便一一退下,在门外候着了。
  就他三人,倒也不拘束,他三人年纪相仿,尤其顾曙和虞归尘两人算是自幼相熟,外人看他俩个性情也颇为相似,温而厉,恭而安,都是君子绝佳的注脚,成去非虽同两人截然相反,但有他俩人为左右手,大可以其文简补他酷烈,恰如其分。
  “我看你征富商财物一事,动作甚快,可谓有奇效。”成去非撩衣而坐,端过热茶,饮了几口。
  顾曙笑道:“抢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尤其他们这些个商人,向来重利远甚他物,曙给他们免了下一季的商税,且让他们捐个小官,这回,蒋家带的头,蒋家老二,是个经商奇才,依曙看,让蒋家只做宫里的营生太可惜了,日后大可同官家多有往来,两获其利,未尝不是好事。”
  蒋家的事,成去非亦有耳闻,蒋坤其子天赋异禀,行走于大江南北,甚至在边疆之地,同胡人也有贸易往来,短短几年便能聚万贯家财,确是让人惊叹,可阿灰话里打的什么主意,成去非一听便听出眉目,阿灰解决问题之道,亦浮于表面,他清楚,这是不得已为之,但后头的意思,自有暧昧不明处,成去非不置可否,只略略点了点头。
  那边虞归尘眼波微微一动,似有若无朝他看了一眼,倒也无话。
  “当今最紧要的问题,莫过于诸类税收,建康这一次的涝灾,西北的军饷,都不过钱粮二字,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穷,这个事不解决,便有损国本。”成去非一针见血,这俩人焉能不识?
  谁都清楚万事不离其宗,跳不出这两个字去,成去非意欲何为,多年前他那篇策论,就已现端倪,如今,清除了大将军这个对世家处心积虑虎视眈眈的亲王,皇室里头再无权重的人物。况且当下,录尚书事大权三分,朝廷又没了三公,这里头明面是天子下诏,暗地里难保不是他在筹划。
  顾曙一壁想,一壁又把这件事过了遍,知道迟早要来,他成去非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来领袖江左群雄,亦不过时日问题。
  不过问题是朝廷的,国寡家丰,但凡有点见识的,都知道症结所在,可到时谁会真正站出来支持,那就是另一说了。
  “充盈府库,两法也,一曰开源,二曰节流,尚书令要从何入手?”顾曙不觉已扶袖研墨,一壁缓缓打磨着,一壁相问。
  阿灰切入地巧,一下便能问到点子上去,成去非清楚他脑中未必就没有宏图,他对钱粮的敏锐性似乎与生俱来,这一块,远比他更为擅长。
  顾家长公子才是真正的聪明人,顾子昭不过自以为花团锦绣,艳若桃李,其实只是一处脓疮。
  成去非对他自有期盼的,先不做声,看他提笔挥洒一阵,经静斋的手传过来,入目的是一手好狂草——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一如那淋漓畅快的八字:
  量出为入,计资而税。
  可谓神来之笔,独步古今。
  在其位,谋其政,绝不尸位素餐,正是成去非最看重顾曙的地方,更何况,阿灰目光之远,判决之准,江左无人能出其右,成去非面上虽无多少表情,可眼中已然有了笑意,顾曙忽然察觉,只要成去非肯发自内心地笑一笑,便如春日的湖水一般,正是君子气,可惜,乌衣巷的大公子,向来是吝惜笑容的。
  “阿灰,愿闻其详。”
  顾曙重新端坐好,眉眼间蔚然深秀,说起政务来丝毫不逊清谈时的雅致,真熠熠生辉也。
  “自西北事发,曙也为此忧心不已,军国大事,不敢轻慢。朝廷的收支,自西周以来,皆是按‘量入为出’为准则来运转,曙以为,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如此更易得支收平衡之效,以防浮收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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