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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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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架上取下跟了她将近十年的不管式样及质料都过了时的红色硬皮小提箱,因手心滑腻,差点没抓牢小皮箱,亏得邻座的男士将它托住了,代她放下。她忙道了谢,把赤红的脸转开去。拎了皮箱,背了背包,她随人群下了车,走出长长的走道。出了火车站口,遵照柯玛的嘱咐往左方走,穿过庞大的、但永远有川流不息的人潮的大厅,来到四十六街,抬手招了辆计程车,报了旅馆的名字,人才往椅背靠,合上眼,长长地吁了口气,把两只汗几几的手交叉着手指放在腿上,叮嘱自己,放松,放松!
  进了旅馆,完全没有勇气或心思看大厅里堂皇的装饰及坐在厅里宽大舒畅的沙发里的人们。径直去柜台,像蚊子叫一样的声音报了房号,柜台后一个衣着整齐的中年人查了房号,即递给她一把钥匙,说“有人会立刻把你的皮箱送上来的。”
  她先没会意,但随即笨拙地说:“不用,我自己可以拎的。”
  那人诧异地朝她看看,才略耸了一下肩说:“那随你。往前走,到水池,往右拐,即是电梯。”
  到二五六号门口,她放下小皮箱,两腿已软得支撑不了她的身体,只好倚在门边,用左手紧按住狂跳的心,咽了两口干涩的口水,咬了几下下唇,才用手轻敲了两下门。
  门立刻被打开了。柯玛校长将她连背包一起拉入门内,紧紧拥住她,几乎要将她窒息一样的吻住她,喃声低唤:“我的真,我的真,可怜的小东西,怎么吓得这般面无人色!”
  她没有挣扎、无力也无意念要挣扎地由他攫住、拥住,由他吻遍她汗湿的脸,干涩的唇,卷住她微颤的舌,由他喃喃地说:“不怕,现在不用怕了,有我在。呵,真,你真的来了,你不能想像我多么怕、你会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不来了,我可爱的真,你真的来了!”
  过了半响,她才有力气说:“我的皮箱,我的小皮箱还在门外。”
  柯玛校长在七十四街的意大利餐室玛利恩订了六点半的餐桌,没赶上。在百老汇与三十七街间的欧尼尔戏院订的两张歌舞剧的票,没赶上。从如真四点多抵达旅馆一直到八点多,他们都没出过房门,下过床。如真活到四十二,怎么也没梦到过性欲与爱情揉合在一起时,可以带来这般如醉如痴的欢悦,这般灵肉合一的飘飘欲仙、对世界再没有别的奢求的、死而无憾的境界!那一股,像一只小虫潜入她胸膛里,小口地搔、咬、螫她心窝的愧疚、悔恨与羞惭是在她满足安详而又疲乏地躺在他臂弯里,依偎在他宽厚多毛的胸前时才悄悄地从她心窝流窜到她躯体的各个角落的。
  “真,你想出去吃点东西,还是叫餐厅送点食物上来?”他吻了下她出门前刚洗过、吹过、喷过微带香味的胶水,梳得很蓬松、但过了几个小时的折腾及汗湿,已疲软地披散一枕的头发说。
  “随便。不过我很想到外面去透透气,走一下,好吗?也许再吃点东西?”
  “当然。能不能先吃点东西,再走一走?我其实是中午到的,不知为什么,吃不下中饭,只喝了一碗汤,现在觉得饿了。”他将臂膀紧了紧,搂紧她;“而且很饿了!”
  中饭!她忘了。她准备好了孩子们及若愚的晚饭,一个肉丁炒玉粟米,一个咸蛋蒸肉末———咸蛋还是若愚一个大陆来的博士班的学生送的。一切弄好,她就得驱车去火车站了,只有足够的时间给他们留了字条即匆匆出门。在火车上,肚子好像饿过,但她没心绪去餐车购买。他一说饿,她才想起来,自己几乎有一天都没食物进嘴,“好,我也很饿了。”
  十一月夜晚的曼哈顿很凉,但不冷,九点以后的夜晚不拥挤,但行人也不少。他们一直走到洛克菲勒中心,沿着竖立了无数旗帜的方场漫步。有一年,志纯七岁,志绥五岁多,她同若愚带了他们来此看花团锦簇的圣诞树,孩子们从没看到过如此高大、打扮得这般灿烂的树,乐得欢呼跳跃,不舍得走……
在误解之后(15)
  “真,”柯玛把她发怔的脸扳过来,面对自己说:“这个周末属于你跟我的,不许胡思乱想,可以吗?”
  她点了一下头说:“好。”
  七
  从曼哈顿回来后的一个星期,如真的日子过得十分辛苦。白天心神不定,晚上浅睡乍醒,上课不知所云,烧菜接二连三地出毛病,不是红烧牛肉烧糊了,就是紫菜蛋花汤忘了搁盐。等其他三人都吃完了,自己手里的一碗饭还半满。志纯心细,立刻发觉了,问:妈,你不舒服了?她才恍然地说:“没有呀!”虽然是回答女儿,眼睛却瞟向丈夫,幸好若愚一如往旧,饭桌上的谈话,他常听而不闻。
  没过两天,她倒是吃了一惊。因在两孩睡下,如真收拾好厨房,回到卧室,在靠窗的、平时她记账、或写日记、或改作业、或写文稿的小桌前坐下时,若愚出乎意外地来到她桌前,问:“你这几天怎么回事,身上没什么不舒服吧?”
  她抬头望他,他还是如常,嘴里咬着烟斗,右手两枚手指捏着烟斗颈子,左手插在裤子口袋,不停的捣他口袋里的角子。没有异样。她说:“没有啊!”
  “那怎么一点胃口都没有,好几天了。”
  她吸了口冷气,把眼睛掉开,故意摊开桌上学生们的作业,说,“想必周末在曼哈顿吃坏了,尚必宏夫妇坚持要带我去一家新开的小成都吃饭,太辣了,回来后胃一直不舒服。没事,过两天即会好的。”
  若愚对她望了一阵,也没多说,干咳两声,抓抓头皮即走了。
  水与山。她私下常以它们比喻自己与若愚的个性。她爱水,爱它的流动活泼、它的清澈见底、它的不可捉摸,溪水的小家碧玉、海水的雄伟磅礴。她怕山,山的凝重、山的压抑,山的沉默、山的郁闷。她与他结婚时,信心十足,她可以影响他、改变他、使他活泼一点,即兴一点、冲动一点。结婚十多年,眼看快接近二十年,她才知道她无法改变他,正像他无法改变她一样。不过他到底不是山。她不畏惧他。但有的时候,尤其是在她心里负着难言的愧疚的时候,他的沉默令她胆怯,令她心悸,令她对自己赌咒。她要告别那件事、那段情、那个给她心颤神移全身瘫痪的曼哈顿的两夜的人。
  然而她不能。星期四下午五点前后的一声电话铃,即卷走了她几天内堆积起来的犯罪感所聚成的决心。打完电话,她软弱地靠在椅背上,打算从身体每一枝节抽调足够的勇气回家,有人敲门说:“如真,你还没走?”
  她一开门,次英端详着她的脸说:“怎么啦,两颊绯红,你发烧啦?”
  她立即掉开脸,退回座位,“没有。我看你门关着,以为你走了呢。”
  “没那么好。院长把我找了去,谈两件事,一件是交给我几个申请人的资料,另一件是下学期中国周末的事。”她坐了下来,点了烟、吸了几口,仍旧对她注视着,“我听见讲话声,还以为你房里有人,在讲电话吧?怎么回事,同若愚争起来啦?”
  “没的事,不是若愚。”别的事可以控制,脸颊发烧,她没办法。不但没有,而且还有极大的冲动想与谁分享她秘密的、在目前这个世界上不被允许的快乐,“是在同……一个朋友讲话。”她毕竟已是中年人了,不是情窦初开的二八少女,要全世界分享她找到了爱情之后的快乐。她的理智告诉她,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包括次英,知道这个朋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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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英对她注视良久,久到一枝烟都抽光了,仍在看她。心里疑窦丛生,如真的容光焕发说明了什么?泄漏了什么?同她通电话的是谁,致使她的脸容变得如此酡红动人,她平时从没见过的。于是她闲闲地说:“一定不是个寻常的朋友吧。我原先还以为你发烧了呢。”
  当然是发了烧,上海人说是“热昏”。
  见她不接腔。次英很识相地说:“你不急着回家的话,我们商量一下中国周末的事,好吗?”
  “没问题,让我先打个电话回家。”挂了电话,生怕次英追究刚才脸红的事,忙问:“很多人来申请吗?”
  “不少,”她指指膝上的文件夹:“这里就有六个,我大略瞄了下,真有资历不错的呢。墨院长十分兴奋,因为直接反映了他领导下的东亚系。”
  如真立时警惕起来,“那我还会有什么希望!”
  “咳,急什么?人家有博士,你有别的嘛。譬如说,对本校的贡献!那年你帮着叶冷霜把东亚系从史巴利那里分出来的事!”她又想抽烟、旋即改变主意。问如真要了片口香糖嚼着:“所以哪,就牵涉到今天他找我的第二件事,中国周末。有鉴于来申请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我建议你必须把这个节目办得出色,让墨院长不得不对你额外考虑,你同不同意?”
  次英进门之前她胸腔里欢乐的泡沫一下子瘪了,崩了,消失了。代替的,是一腔的焦虑与恐慌:“这个工程太大,责任太重,次英,恐怕我承担不了,还是你来吧。我做你的助手。”
  次英瞪了她一眼,掏出嘴里被嚼扁了的口香糖,扔到书桌边上的黑色小字纸篓,摸出烟,点上,抽上,才平板着声音说:“你答应过的,如真!而且你也清楚我即使有心,也没时间与精力来管这件事,除非我不打算拿永久聘约!你真令我失望,如真,事情还不曾开始,你怎么就觉得胜任不了了呢?我发现,如真,不怕得罪你,你同我不同之处,是你对自己太没有信心,而我对自己是十分有信心的。在美国这个社会,不管是学界政界商界,你首先要高估自己,要抱着不管什么事,我一定能做到的心理,这样,你已经成功了一半。你看我们的中国行,多少次你劝我不要办,太复杂、太困难,我没听你的,结果呢?百分之百的成功!与它比起来,办一个中国周末算得了什么?你放心去干,反正,我在各方面支持你,协助你,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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