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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沉沉地弥漫,未央殿的烛火一盏接一盏点燃,映着重重红绡秀帏,深的朱,浅的红,浓的影,淡的光,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整座宫殿笼罩在一片妃色的光晕中。 
箜篌与丝竹的柔靡之音,混杂了馥郁的紫檀香气,幽幽地氤氲着,一如天际云雾掩映朦胧烟月,一如庭院旋开旋落漫舞绯樱。 
我极爱这沉郁暧昧的紫檀香气,它常令我忆起诸多流醉往昔:忆起霓裳歌遍彻的春殿,忆起晚妆明肌雪的嫔娥,忆起吹断水云间的笙箫,忆起寒烟笼细雨的庭花,忆起露华新月春风度、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想,或许我更适合作个诗人、仕子、文者、画匠、乐师,甚至折枝买醉的浪子,也好过于连半壁江山都保不住的亡国之君。 
而我别无选择。 
正如宋人嘲讽的一般,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我显赫的身世、尊荣的血统,注定了我生来便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帝座于我而言,是个华丽的囚笼。 
而今,这桎梏已然被南下的金戈铁马彻底粉碎,我却毫无如释重负之感,只有亡国破乡的愁郁。 
我敛目,漠然而视帘外匍匐一地的苍白头颅。 
他们尖锐失措的声音在空中仓皇相撞:“皇上,宋军已攻至宫门,禁军不撄其锋,三步渐血,五步横尸。皇上,趁这一时半刻还未及内殿,快随微臣等逃命去罢!” 
管弦之音忽地散乱了。 
我凝眉,开口道:“继续奏,不准停。” 
朝臣们沉痛绝望的目光,穿透错彩珠帘,一枝一枝射向我、洞穿我。 
而我,视而不见。 
我一身素袍,乌发不簪,跣足跪坐,静静等待最终的宿命。要么生,要么死。 
刻漏的落沙之声仿佛刺破乐音,清晰可闻。 
殿外嘈杂声渐闻,这些平日自诩忠君爱国的臣子们,终于忍不住起身,四散奔逃。 
我依然纹丝不动,对着殿角畏缩的优伶们淡然道:“继续奏,不准停。” 
殿门砰的一声撞开了,明晃晃的刀光剑影潮涌而入,溢满四壁。 
为首那人,一步一步踏近,人影未至,杀气已扑面而来。 
剑光一闪,珠帘碎作漫空雪霰,脆响声声中,一地流玉珠光。 
箜篌笙箫已溃不成声,优伶们颤抖着蜷在殿角。 
剑刃破空之声响起,我不禁侧仰了脸,去望那执剑之人。我终不愿死得不明不白。至少临死之前,让我看清,那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铁骑踏遍中原月的赵匡胤,究竟是何等模样。 
剑光一滞,堪堪在我额前顿住了。 
剑气却已先至。 
几缕飘忽而坠的发丝间,我看清这大名鼎鼎的武将皇帝、马上君王,魁梧高壮的身形、粗犷刚硬的轮廓,与筋肉纠结的臂膀。一身戎装战甲,一身恢弘气势,于这群雄逐鹿的纷纷乱世,确是比我更适合做个定世安邦之君。 
他的目光,与剑光一齐凝固。 
纵然凝固,凌寒之气还是刺痛了我的肌肤。我不禁微微侧开了脸。 
他缓缓开口:“你……是南唐主李煜?” 
“是……”我垂了睫羽,心中苦涩。山河破碎风飘絮,我还有何颜面自称南唐之主?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可是你所作?” 
“是。” 
“‘纵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可是你所作?” 
“亦是。” 
他每吟一句,剑尖便往下几分,由额,经颊,滑过下颌,直至咽喉:“这曲‘后庭花破子’,也是你所作?” 
“俱是我所作。” 
他一脸讥嘲:“悱恻之词,靡靡之音,无怪乎亡国!” 
我淡淡一哂:“我荒于国事,疏于政务,因自亡国;诗词音律何罪之有?” 
他愠怒,剑尖往前一送。 
咽上泠泠一寒,一丝温热的血蜿蜒而下,点点滴滴,洇于雪白衣上,残英落尽,红泪沾巾。 
我瞑目待死。 
他的剑却停滞不前了。剑尖在肌理间微微颤动着,春日破蛹的蝶翅,微微地,窃窃地,颤动着。 
“你……还有何遗言?” 
遗言?人死归尘,一抔黄土,留遗言何用? 
我不由凄凄笑了,转了眼波,望向他:“即便是死,我也想保留点帝王的尊严。一尺黄绫一杯鸩,让我自行了断了罢!” 
他面上阴晴不定,目光如炬,却迟迟不语。 
我绝望地叹息,生之所在不由我,就连死之方式,亦不由我!心下一横,将颈向前一送。 
不料扑了个空。 
他在那倏忽之间,剑尖遽然一撤。 
我又惊又惑地望着他。 
他猛地别过脸,拧声道:“你想以身殉国,博取个好名声?朕偏不遂你愿!亡国之君,与庶民何异,朕命你北面为臣,拜服于宋!” 
我怔忡了。 
我曾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凌驾众生的天子,天地宗庙父母之外,我从未叩拜过任何人。而如今,他竟要我臣服于他! 
我从未如此怨艾过自己的优柔寡断。我既一心挣脱至高权利的束缚,却又终究不能抛弃身为帝王的尊严。 
他见我不答,面聚怒容,厉声喝道:“来人!将那些个擒住的南唐旧臣,以刻漏时计,一刻杀一个,二刻杀一双,南唐主何时降,你们便给朕杀到何时!” 
兵士一声诺,殿外便起哀惨嚎叫之声。 
我的心被这哀嚎声狠狠揪住、掐紧,痛彻心扉。这些都是我的子民啊,因我受戮,我于心何忍! 
他一脸凌厉,满目煞气。我心乱如麻,如焚如釜。 
他一挥袖,殿外又一声哀嚎。 
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扑上去扯住他袖:“别再杀了!” 
他一指勾起我的下颌,冷冷道:“你肯臣服了?” 
我缓缓滑落,感觉他的膝顶在我胸口,彻骨的寒冷。 
“我降……求你……求皇上别再杀了……” 
他满意地笑了,伸手扶起我,吩咐左右:“研墨铺纸。” 
我惨淡地起身,执起狼毫,在水月宣纸上憀然展墨:“臣猥以幽孱,曲承临照。僻在幽远,忠义自持,唯将一心,上结明主。比蒙号召,自取愆尤,王师四临,无往不克。北望天门,心悬魏阙……” 
我丢了笔,将降表跪献而上。他取过细细浏览,面有欣赏之色:“文辞清新流转、舒卷自如,字体秾丽俏拔、圆润细密,果然是文家。” 
文家……为何我不能只是文家…… 
他收了降表,居高临下看我,眉目倨傲,意气飞扬:“卿既已为我大宋之臣,即日随朕北上汴京伺君。” 
我领旨,谢恩,潸然泪下。躯壳拜服于地,魂灵却仿佛飘在空中,冷冷看着脚下一幕。 
夜深更漏稀,一弦残月照着窗,白银泄地,案上烛焰微微跳跃,红泪一滴一滴,尽了春夜。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风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二 鞭笞之刑 
次日拂晓,寒星微末之时,我踏上了去国离乡的漫漫长路。后宫嫔娥,殿下旧臣,拖袂扶邙逶迤而行。可怜昔日花容月貌、鲜衣怒马,俱蒙昧于一片黄尘垢土中,一路泣声幽咽,日夜不绝。 
宋军押送过江北时,我扶着船弦阑杆,回顾雾霭迷茫的故国,黯然神伤。南唐自开国来近四十年,历经三代,丰饶河山、嘉裕基业,却经年积弱,终亡于我手。我深感愧疚,自责不已。 
心中悲慨之气翻涌而起,我终于忍不住拍阑长喟:“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好个‘垂泪对宫娥’!亡国之君,不恸哭于宗庙、谢罪于臣民,反倒对宫娥垂泪听乐,好个软骨头的国君!” 
我心中一惊,回身看清来人。 
正是宋帝赵匡胤。 
他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幽孱柔弱,朕看你除了文才乐赋与一副皮相之外一无是处!既然江南国亡,你也用不着牵怀挂肚了,乖乖随朕回汴京做个忠驯臣子,依旧能享受荣华富贵。” 
我别过脸,去望那烟雨朦胧中的江南:“亡国之际,挥泪对社稷又有何用?江南有幸,只要得遇明主,百姓依然能安居乐业;宫娥无辜,自此孑孓飘零,终将成昨日黄花。难道社稷可贵,孤女之命就该轻贱么?” 
他语塞,冷哼一声道:“一派文人心性,岂能安邦定国?乱世群雄,万马逐鹿,能者得之。你这般苒弱,根本不适合作皇帝!” 
我黯然闭目:“只求皇上能善待我的妃嫔旧部,他们受我拖累、负我罪过,实在无辜……” 
他话音一沉:“你当朕是个嗜血好杀的暴君么?既已归顺我大宋,便是朕的子民,朕又何必为难他们!” 
我心头稍霁,轻舒了眉目,诚心向他行礼致谢。 
他反倒流露出一丝不自在了,欲伸手扶我,待指间触及肩臂,又蓦地缩了回去。他搓手立在那里,带点焦躁,又带点惶惑,忽然突兀地丢下一句“风寒浪急,不宜凭栏。”转身便去了。 
我怔然望他背影,忽觉这个看似粗犷刚硬的武夫身上,竟也有赤忱厚直的一面,倒是难得。 
开宝九年,正月丁卯,小雪。 
我来到了宋都开封府。 
雪中的汴梁京城,巍峨肃穆。 
内城明德楼前,依照后周惯例,要举行一场献虏阙下的仪式。 
我领着一干臣僚,抑制了满胸屈辱,向宋帝叩拜称臣。一时间,四周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我将掌心掐得见血,却丝毫不能减轻心中惨晶泣血的悲痛凄切:自此之后,南唐,再不复存在了! 
宋帝赵匡胤走到我面前,宣读檄文。 
正在此时,跪拜一地的人群中,陡然冲出个宫装女子,猛然扑向他。袖中一柄短剑寒芒凛冽。 
她本就离赵匡胤很近,加之事发突然,他惊愕之下避之不及,还是伤到了手臂,登时血染衣袖。 
禁卫军即刻一拥而上,按住了她。 
那女子奋力挣扎,云鬓蓬乱,凄厉地喝道:“狗皇帝!还我父兄命来!” 
我闻声一惊,是秋水! 
秋水是宫中很受我喜爱的一个宫女,她有一双波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