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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的故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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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斤粮,一年剥削多少斤粮’,他掰着脚丫子算了一节课也没算明白。我换一种说法,‘你大平均每个月挣245
  工分,一年挣多少’,这小子用了五分钟,算对了。我说那第一道呢?他说一满不晓得该用加法还是减法。我说这第二道呢?他说这样的题他大常叫他做哩,用加法。我一看他的草稿纸,这小子是个天才,把245
  加了十二遍居然没出错儿。”我们笑了一阵。白老汉说:“实际的工分不是一个月跟一个月都不一样吗?山里的娃娃脑憨得危险。
  “把徐悦悦收拾得怎么样了?”我问金涛
  “什么?
  “装什么傻,十天已经过去了。
  “噢。”他安静了一会
  “五元儿更神,”他又说,“565+27
  ,他居然算出得835。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列竖式时是把前头对齐了……
  我说:“咱们别打岔。说徐悦悦呢。
  “找不着碴儿。
  “这么说,关系不错?
  “别神了你。
  上课的钟声敲响,他跑回去。敲钟的是徐悦悦,一边敲一边朝饲养场上望。我忽然觉得喂牛是寂寞了些
  有一天,金涛慌慌地跑来跟我说:“一会儿徐悦悦没准儿要来跟你借象棋。她跟我借,我说那棋是你的,我不管,把她干了一愣。
  “那我借给她不借?”“那我管不着。”他说完跑回去。这一下午我喂着牛,似乎每一分钟都有着盼望,寂寞少些。然而徐悦悦并没来借象棋
  小学校放了学,我路过教室窑前回自己的窑去,觉出里面有响动,扒窗一看,教室里只有金、徐二人,正面对而奕。金涛低着头费思考,徐悦悦的目光却全投在金涛身上,我以为那目光在徐悦悦来说是罕见的深情
  晚上我问金涛:“怎么个意思?”他说:“这家伙太狂,说要杀我三盘不开章。”“结果多少?”“一比一。×!我走了一步大臭棋,不然二比零。”我们俩坐在场院里,风很爽,带了雨水打过的麦秸味
  从这儿可以望见女生窑里的灯光,和窗纸上晃动的人影;也望见男生窑里的灯光,听得见仲伟的琴声。我们俩好一会没再说这事,在平平的场院上拿了几个大顶,又坐在麦垛旁。清平河轻缓的水声,像为静寂的群山唱着眠曲
  “我看,徐悦悦真对你有点儿意思。
  “别神。”他的语气有些含混
  “你走棋的时候,她不看棋,一直看着你,脸特红。
  “你他妈老逗。
  “我要逗,我是孙子。
  “你看见了?
  “当然我看见了。
  他没话说,就吹起口哨,吹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童年时的歌
  “她今天教学生唱这歌,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没过多久,一到晚上男生窑里就不见了金涛。他和徐悦悦一块去“家访”,徐悦悦的新点子,就是到学生家里去,要求家长支持学生好好学习,再宣传一通教育的深远意义,告诉人家不要鼠目寸光只看见那几个工分。一到晚上金涛就往外溜
  “干嘛去嘿,又往外溜。
  “去家访。
  “美其名曰‘家访’?
  “向毛主席保证,真是家访。
  金涛往村子中心走,几个男生在后面悄悄跟着。村子中心那片空地上,淡淡的月光照见一个人影。金涛走近去。“今天去怀月儿家吧。
  徐悦悦的声音。金涛就跟在徐悦悦身后走,相距三米远
  大家有点扫兴,侧耳屏气再听,两个人再没别的话。几个人再跟踪走一阵,见两个人果然进了怀月儿家
  怀月儿大要让怀月儿退学,说怀月儿妈也要山里受苦去,不然工分就不够,这样窑里短下个做饭的人手。徐、金二人全力说服张富贵,把学校的成绩册拿来给他看,说怀月儿聪明得危险,又肯下力气学,各科学习成绩都是全校第一,将来肯定能考上初中、高中,说不定能上大学,张富贵是个见过世面的,又让二人说得高兴,于是答应:“那就让这鬼女子上吧,要真能上了大学,她老子要饭去也供养她。
  我喂牛,很晚才睡,有时发现徐悦悦和金涛站在小学校的窑前说话。这办法好,比躲到犄角旮晃去让人少生猜疑。我一边给牛添草,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喂牛老汉搭汕着,耳朵却注意着小学校窑前。两个人的说话声也大(又使人少生怀疑),总是说着村里的事、教学上的事、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事,“马列主义认为”或者“用唯物主义的观点看”。一会儿,金涛冲我喊:“马尔萨斯是哪国人?我一下想不起来了。”分明是想向我证明,他们俩实在都是说的正事。偶尔,小学校窑前好一阵没了说话声,我就叫白老汉的小孙女留小儿去看看
  “看啥?”“看他们俩在干啥。”小儿跑去又跑回来,说:“二人站着看星星哩,一满不言传。”我悄悄绕到小学校的窑顶上,往下看,见两个人东一个西一个,间隔仍是三米,都站着,仰脸想什么。我在窑顶上等一会儿。徐悦悦终于说话了,说的却仍然是提高农村教育水平的重要性
  这两个人平时都伶牙俐齿,却在双边关系上都畏缩不前。直至都离开清平湾,两个人谁也没把心愿说明,以致成了双方永远的谜
  金涛对自己现在的家庭生活不大满意,抱怨他妻子比他小了六岁,没插过队,什么都不懂,时常感觉像是隔代人;两口子一度吵到要离婚的地步。去年徐悦悦来,我偶然说起金涛的这些事,徐悦悦说根本不在于他爱人插没插过队,金涛这人不太懂感情,对人太冷。金涛知道后说:“什么,倒是我太冷?”之后笑笑,挥一下手,意思是:往事再提也无益
  
  二十八
  
  去年回清平湾去,见到怀月儿。她已经二十四岁,还没有结婚
  “问下婆家没有?”我问。“没嘛,”她忸怩地绞一下手,又说:“晚婚哩嘛,倒不行?”二十四岁的女子还没结婚,在我们那地方就太特殊
  晚上住在疤子家,成群结队来看我的乡亲们都散尽,怀月儿还不走。明娃妈说:“先叫这睡吧,有话明儿格再拉,他有病哩。
  怀月儿说:“要你老婆儿说咋?我晓得。我就再说上一句。”然而她又半天说不出一句,欲言又止的样子,两只手左绞右绞,表情有些忧郁。明娃妈说:“噫——,看这女子是咋啦,憨啦?”怀月儿也笑,说心里有话要说哩,一满不晓得咋介说。我说,你想咋介说就咋介说,怕什么。她又楞半晌,忽然说一句:“我把金老师和徐老师都欺骗了。”说得我摸不着头脑。我说:“这倒怪哩,他们俩都精得跟鬼似的,能让你给骗了?”她说:“不是的。是我没本事,考上了初中,考上了高中,白念了一顿,也没考上大学。考了三年,考得一年不胜一年。把金老师和徐老师都辜负了。就这,你回北京见了金老师和徐老师就说给,说怀月儿没本事,把他们给欺骗了。咋你睡,我走呀。”她爬起身就走出去
  我躺在炕上,抽着烟发愣
  明娃妈说:“唉,这女子。她常说对不起金涛和徐悦悦的话哩,说要不是他们去跟她大说,他大就不能让她上学。这女子就想上学哩
  考了几年没考上,不晓得这程儿心里想些甚。她大给她说了几回亲,她一满不同意,见也不见,说要个人作主寻婆家。我说是这女子上学上憨了,倒不胜不上的好,看把自格儿熬煎的……
  人的命运真不知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就被决定了。金涛和徐悦悦带给怀月儿的,是幸福还是痛苦?假如没有上山下乡运动呢?怀月儿现在是什么样呢?“看留小儿这会儿,两个娃了。
  “她嫁到哪村儿了?
  “高家圪坛垯。
  明娃妈在灯下给我铺被,背微驼了,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散开还是道道白痕
  “她爷爷死的时候,她出嫁了没?
  “留小儿出嫁第二年,白老汉就投下。
  我想,我那位喂牛的老伙计临终时一定是松心的,这也好
  
  二十九
  
  去年,回清平湾之前我给随随写了信去,说我要来村里住几天
  据说随随当了大队书记。然而直到起程之日还没收到随随的回信。也许是县城到清平川的路断了?发了洪水,邮件送不去?也许是随随拆开信,却记不起我是谁了?坐在火车上,我忽然觉得此行未免太孩子气,也许那儿根本没有人记得我了。同行的那位“太行山人士”又说:“放心,老乡肯定记得你。我离开太行山已经十五年,我现在要是回去,至少当年跟我学琴的那个小女孩肯定记得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有信心
  天黑时经过—个小站。客车乱哄哄、吵嚷嚷地靠在站台边。另—边的路基上走着—个汉子,时而弓了腰,用鎯榔头在车轮上敲。车窗里透出的灯光照亮那汉子的脸,木然,眼睛只注意看车轮,绝不对车窗里的人感一点兴趣。他有自己的生活。火车又乱哄哄、吵嚷嚷地离开小站,我一直看着那汉子走上站台,走进一间黄色的小屋去
  清平湾的人凭什么要记得我们呢?有过那么一群北京学生,少男、少女,乱哄哄地来了,吵吵嚷嚷地住了三、四年,又一个二个都走了
  来去匆匆,都不晓得为了什么。清平湾还是清平湾,在那偏僻的大山里,看着日出日落,做着一年四季的营生,过着自己的日子
  
  三十
  
  六九年底回北京探亲时是二十个人,在家住了两个月,过了春节又回清平湾的只有十七个了。男生里有两个转到河北老家去落户,一样是插队,平原上的日子总比山里好过,又离北京近。女生中是刘溪,随父母去了干校,在南方
  又要回陕北了,母亲为我收拾行装,无论什么都嫌带得太少,挂面、红糖、荤油,想尽办法往提包里塞;一会又跑到商店去,捧着抱着回来:罐头、奶粉、麦乳精……“行啦,带多少也不够一年吃。
  我说。她又在行李的缝隙间塞上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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