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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的故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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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往他碗里看,笑他碗里已经没有原来那么多肉了
  “咋,狗日的们操心吃!”徐财喊,也很快乐
  怀月儿先端着碗往回窑走了,说是要给她大、她爷、她妈、她兄弟都尝尝。所有的娃娃都想起窑里,骄傲地端着碗往回走,一边用筷子蘸点肉汤在嘴里嘬
  五元儿永远是个倒运鬼,飞似地往窑里跑,肉和菜全扣在地上,一只大碗也捣烂,又遭了疤子一顿骂。肉和菜拣起来洗洗还能吃,半碗汤却全喂了狗。狗把那块地舔成一个坑
  
  二十—
  
  五月里,麦子黄时下起了暴雨
  我们那地方树少草少,山上存不住水,只要二十分钟大暴雨,山洪就下来。那地方的雨也来得快,刚才还是明晃晃的烈日,什么时候天边藏了几块发亮的云彩,忽然响了雷,那云彩立刻黑压压爬上来,在山里拦羊、拦牛的人常常跑不回村,雨就下来
  那天我们正在山上锄谷,一抬头忽然觉得远山一片模糊,像是罩在雾中,老乡们就喊:“下得来啦!”队长捏着下巴看一会儿,说:“回!”每天上山来就盼着这一个“回”字,扛起锄赶紧往回村跑
  跑一阵回头望,近处的山野也变得朦胧,天变得低矮,地显得苍白,齐刷刷一道雨线几十里拉开,横着在身后追来,看看跑不脱了,就钻进半崖上的小土窑。山里常见这样的小土窑,半人高,是人们打了专为避雨用的。蹲在小土窑里再往外看,群山都隐没在大雨中
  那天亏得我们跑回了村。我们先是躲在大南沟口的小窑里,感谢老天爷的照顾,心想可以美美地歇上一后晌了。那时我们盼下雨如同小学生盼星期天。若是早晨还在梦中先就听见雨声,准有一位怪声地高呼万岁,然后打响一连串喜不自禁的哈欠,把别人也吵醒。被吵醒的人都从窗口看看雨势大小,浑身上下挠一阵再躺下,骂第一个人多事,吵了大家的好觉。下雨就是我们的星期天,可以歇着,不用天不亮就滚起来去干活,也不用为不出工而在心里谴责自己没有好好接受再教育,心安理得地躺在窑里看会儿书,打会儿牌,直着脖子唱一阵
  最窝心的是唱着唱着雨过天晴,又听见队长站在谁家的窑顶上喊“出里走。”那天的雨真下得大,栓儿看看天,云层越来越厚,栓儿说:“不敢盛了,操心一程儿山水下来把咱拦在河这头。
  河水已经涨了,好不容易扭扭歪歪地越过去。村里一片“叮叮噹噹”的敲盆敲罐声。人们站在窑檐下,用木棍、石块把盆盆罐罐敲响
  “老天爷爷,可不敢下冷子!”婆姨们一边念叨,神情严峻。仿佛老天爷下雹子专门是为了把盆盆罐罐敲响,人替天敲,天就可以省了这份麻烦。雨紧一阵,叮叮噹噹的声音也紧一阵。男人们仰面凝神望着天。我想,锣鼓的由来是否与冰雹有关
  山洪下来了。几里远先听见了隆隆的喧响,转眼,墙一样高出水面的洪峰就过来,挟裹着山间的泥土砂砾、枯草败叶,呼啸呐喊着奔过清平湾。清平河再不是那么清平舒缓,骤然间变成几十丈宽的急流,惊涛汹涌,浊浪拍天,似乎生怕辱没了它黄河子孙的声名
  我们披了雨衣跑向河边。雷声雨声水声,响成一片,面对面说话也要喊。天色灰黑,水色昏黄,乌云紧贴着山头翻滚,滔滔黄水如与天相连。闪电在云水之间划开,竟显出火一样的红色。村庄如一座蚁穴,弱小、飘摇。我们站在岸上惊叹着,光看见对方张着大嘴喊,听不清喊什么。清平河只是黄河上一条无名的支流,由此能想见黄河的气势了
  平时可以游泳的那个水潭不见了,急流在那儿形成一个大游涡,掀起两三丈高的大浪。浪峰上有时托起一块上百斤重的大树根,然后又把它重重地摔进河底,一会儿又见它在远处的急流里翻滚上来。一百多斤的好柴被洪水抢走
  栓儿头一个跑来捞河柴,身上披一块破麻袋片,拿了木叉、镰刀和一根很长的木竿。那儿的规矩,不管什么东西,放在山里绝没人偷,但只要被洪水推走,谁把它从急流中捞上来,谁就是它的新主人。多是些碎柴。偶尔也有一两根圆木被推下来。一根圆木上百块,谁捞了也高兴,但又想起它的旧主人,真心叹道:“日这洪水的妈。不晓得又把谁做过了。”然后把圆木拾回窑去
  女生们也站在河边,又嚷又笑,似乎还唱
  “笑咧!一程冷子下来全不要笑!”栓儿在我耳边喊。他正把镰力往那根长木竿上绑
  “冷子一打,一年的苦顶喂了狗!”他又在我耳边喊
  “什么?
  “麦子全落在地里,水一推,球毛搁不下一根!
  我楞一下
  “哄你?玉米、桃黍也敢球势。
  “会下吗?
  栓儿再看看天:“敢哩!
  我们都安静下来,感到了一点恐怖,想到明年不能再吃国库粮,往后的日子与收成的好坏有联系。不觉中都仰脸凝神望着天
  “怎么办,那?
  “弄上根绳。
  “绳?
  “把脖颈扎起!”栓儿说,像在说一个平常的玩笑,却不笑
  
  二十二
  
  担粪上山,沟里走几里,山上再爬几里,六七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有条沟叫愁牛沟,意思是牛走起来也发愁。愁牛沟的尽头就是苦行山,那架山梁又高又长,是说在那山上走最是件苦事呢?还是说谁能担粪爬上那架山,谁就最是好受苦人呢?北京话说“活儿干得好”,陕北话是说“苦行”。还有座山叫日天峁,是全村的最高点。绝不是说它高得接近了太阳和天。提醒一句:那山又高又陡,几乎直上直下
  老乡们的想象极大胆
  我和仲伟、小彬在日天峁上掏过地。掏地就是刨地,或者叫翻地,七八个人楼梯似地站成一斜行,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一步一镢,慢慢从山脚掏向山顶。牛耕不过来就人掏。一把老镢六七斤重,举起来画一个弧,落下,腰一塌屁股一撅,借点惯力,一镢一镢地把整座山一寸不落地刨开。看着太阳升起来,变红,变白,变热,身后掏下的地已经不少;看着太阳落下去,变红,变大,变冷,眼前没有掏开的地似乎还那么多。除了黄土还是黄土,漫无边际的黄褐色。说笑声便低落,渐渐变成无声,世界上只有额头砍得地球响。黄土飞扬处一群人奋力挣扎兼而喘息
  就盼着队长喊——“歇一程儿!”立刻把老镢一扔,咕咚咕咚纷纷倒地、把两只鞋撂起来当枕头,白羊肚手巾盖在脸上,如同死去
  想睡一会,因为人会累。可是又渴了,因为人又会渴。这些弱点都不如机器。山沟里就有泉眼,这最糟,还不如没有,没有倒可以死心塌地歇一会了。现在看你是忍着渴歇一会儿呢,还是放弃休息去解解渴呢!山太高,跑下沟底去喝一顿再爬上来,多半正赶上队长喊“落灶”
  那时你不会再有另外的感想,只想骂天了,才更觉出“日天峁”这名字的妙处。“日这老天爷的娘!
  仲伟从家里带来块四十年代的老“罗马”,清平湾的人从没在近处观察过手表,于是全体传看一遍后,都对它倍加崇拜。开始歇歇儿时,队长郑重地问一声:“仲伟,给咱把表看好。”“三点半!
  仲伟说。过了好一阵子,队长问:“几点了?”仲伟早已把表往回拨过,说:“三点三十五!”队长想,才过了五分钟,再歇一会吧
  我们再把表往回拨。又过了一阵子,队长又问。仲伟说:“三点四十!”队长望望太阳,心里起疑,搬过仲伟的腕子看,果然三点四十。“球,什么介日怪表。落灶!”我们只好抡起老镢继续掏地,深悔搞得太过,致使队长对老“罗马”失去信任。再一个偷懒的办法,说出来大不雅——去拉屎。掏地的人中有婆姨女子,找个背人处去方便方便是颇通情理的,队长没话说。北京人只懂吃饭是一种享受,绝难理解另一种形式的乐趣。如果再闹闹肚子,就更不失为一种艺术
  找个远而背人的地方,自然闹不起很多肚子,我们就各找了位置躺一会儿,长吁短叹,“这他妈不是人干的活。”我瞪着天,发觉这辈子有点不堪前瞻了。一天两天好受,一年两年也凑合活,一辈子呢?北京又传来消息,说是没来插队的人都分配了好工作。我们搜肠刮肚用尽所掌握的脏话大骂一阵,躺在山坡上,再没有别的主意。“小彬,你真不如去当兵,”仲伟说。小彬楞楞的。鹞鹰在天上盘旋。山的影子在拉长。闹肚子也不能闹到天黑去,只好又爬起来灰不塌塌往山上走。肚子咕咕叫,浑身都酸软,对日天峁的理解又深一步——老天爷不公平
  山上,一行人还在上了发条一般缓缓移动,镢起镢落,镢起镢落,像一排灵活的农具。清平湾的人世世代代就这样。太阳默默沉到山后去,山谷里漫起迷蒙的暮霭。镢头依然砍得地球“空空”响,仿佛宇宙中无始无终的脚步。忽然响起山歌,由弱渐强,优美二字不便形容
  “咿哟喂——”,“哟嗬嘞——”,不过像全力挣扎中的呼喊,不过像疲劳寂寞时的长叹。也不太拘泥拍节,尤其起句和结束,可以任意拖长,大约依据山野的宽阔度而定,也可能依据心中愿望的焦灼度
  歌声在天地间飘荡,沉重得像要把人间捧入天堂。其中有顽强也有祈望,顽强唱给自己,祈望是对着苍天
  苍天不开恩,一年的力都白出
  插过队的人,懂了那祈望的虔诚与恐惧
  老天爷,可别下雹子!二十三
  
  也有人不去敲盆敲罐;也许是不那么信奉神灵,也许是受惯了生活意外的掠夺。他们大约更相信,只要出力气,随时也能得到上苍的恩助。河岸上站了村子里最精壮的男人们,拿着叉、耙、长把镰刀,呼唤呐喊着捞河柴,呼喊声和浪涛声交融在一起,想让掠夺着留下买路钱
  栓儿四十岁,个子不高,却很壮,胯阔腰圆,小腿肚子上的肌肉隆起来像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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