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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周立波)-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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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的,但何必自己张嘴抬手呢?“出头的椽子先烂”,“慢慢看势头”。这三种人,都不说话。有一种人,是韩老六的腿子,只当人们不知道,在会场上,反倒挺积极,说话时,嗓门也挺大。
  郭全海主持会场。小王和刘胜都站在桌子旁边。萧队长和平常一样,在人们稀少的地方,走来走去,照看着会场上一切进行的情形。
  韩老六站在桌子旁边,头低到胸前。他的脸色比上一次显得灰白一些。光腚的小孩们挤到前面来瞅那绑他的绳子。有一个胆大一点的孩子,站到他跟前说道:
  “韩六爷,咋不带大棒子了?”
  郭全海走到桌子的面前,起始两手不知放在哪,撑在腰上,又放下来,一会儿又抄在胸前。今天有一千来人,他的脸上有一点儿发烧。他的眼前,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大片,都是人的脸。他好像听到有人在笑他,这个局面,把他今儿准备一个早晨的演说稿,全部吓飞了,最后,他说:
  “屯邻们,开会了。”
  他停顿了一下。下面的句子,他都忘了,会场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走动,静悄悄地等他再开口。他只好临时编他的演说:
  “大伙都摸底,我是个吃劳金的,起小放猪放马,扛活倒月①的,不会说话,只会干活。反正咱们农会抱的宗旨是民主,大伙都能说话的。今天斗争韩老六。他是咱们大伙的仇人,都该说话。有啥说啥: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不用害怕。我就说到这疙疸。”
  ①倒月:做月工。
  韩老六把头抬起来,今儿这一大群人里,没有他的家里人和亲戚朋友。杜善人,唐抓子也都没有在,他比上两次都慌张一些。往后,他瞅到韩长脖跟李振江躲在人群里,都不敢抬头,不敢走动和说话。他想,今儿只能软,不能硬。啥条件都满口答应,保住这身子再说。他走到桌子一边对郭全海说:
  “郭主任,我有几句话,先说一说好吧?”
  “不许他说!”人群里一个愤怒的声音说,这是李大个子。又一个声音说:
  “听他说说也好。”
  第三个声音说:
  “八路军讲民主,还能不让人说话?”说完,躲在人背后。头一回主持大会的郭全海竟答应他道:
  “你说你说,”
  韩凤岐开口说:
  “我韩老六是个坏蛋,是个封建脑瓜子。皆因起小死了娘,后爹娶了个后娘,我后娘三天两头地揍我……”
  有人骂他:
  “你别胡嘞嘞①。”
  ①胡扯。
  又有人叫道:
  “不准他瞎说。”
  “我是说,”韩老六还是说下去,郭全海上前制止他,但制止不住,又不知道不准他说话,是不是能打。韩老六钻着这空子,又往下说:
  “我后娘叫我在家不得安生,我躦到外屯,走了歪道,十一岁就学会看牌。”
  “你逛过道儿吗?”头两回救过韩老六的驾的白胡子问他。韩老六立刻低着头说道:
  “逛过,我有罪,有罪。”
  这时候,斗争的情绪,又往下降。有人说:“你看他尽说自己的不济,他定能知过必改。”也有人说:“人家就是地多嘛,叫他献了地,别的就不用问了。”人们向四外移动,虽说还没有走的,可是已经松劲。郭全海着了忙,不管一切,自己指着韩老六的鼻尖,涨红着脸,大声对他说:
  “别扯那些,你先说说拉大排队,办维持会的事。”“我拉过大排,办过维持会,那是不假。”韩老六满脸挂笑,瞅着郭全海,他把他对郭全海的仇恨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不露在脸上,“那是为的保护地面,维持秩序。”
  郭全海忙说:
  “我问你:你叫大伙捐钱买二十六棵钢枪,你是寻思给谁看家呀?”
  韩老六平静地,假装笑脸说:
  “给大家伙看家呀。”
  郭全海脸上涨得红乎乎叫道:
  “你把大排放在你的炮楼里,胡子来这屯子,你请他们在你院里吃饺子,喂牲口,这叫做保护地面?”
  “郭主任,这个你可屈死我了,大伙调查调查,看有没有这事?”韩老六一边笑,一边说,心里却有点着慌。
  这时候,人群里面,起了骚扰。李大个子挽起俩袖子,露出一双粗大的胳膊,推开众人。他拉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子,往前面挤去,高声嚷道:
  “老郭!老郭!老田头有话要说。”
  说着,他们已经挤到“龙书案”跟前。老田头取下他的破草帽,眼睛里混和着畏惧和仇恨的神情,瞅着韩老六。由于气愤,身子直哆嗦,他的太阳晒黑的、有垄沟似的皱纹的前额上,冒出好多细小的汗珠。
  “同志,郭主任,我有话要说,有仇要报。”老田头的眼睛望着刘胜、小王和郭全海。
  老田头往下说道:
  “请同志做主……”
  小王插嘴说:
  “说给大伙听听,大伙做主。”
  老田头向大伙转过身子来,然后又扭向韩老六说:
  “‘康德’九年,我乍来这屯,租你五垧地,一家三口,租你间半房,又漏又破,一下雨,屋里就是水洼子,你还催我:‘我房子不够,你快搬。’我说:‘六爷叫我搬到哪儿去呀?’你骂道:‘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管你屁事。’‘六爷,我想自己立个窝,就是没地基。’你做好人了,说得怪好听:‘那倒不犯难,我这马圈旁边有一号地基,你瞅着相当,就在那上面盖房,不要你的租子。盖好三两间房子,你们一家子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多咱不愿意住了,再说吧。’我领了你这话,回去跟我老伴说:‘真是天照应,碰上这么个好东家。’那年冬天,我顶风冒雪,赶着我一条老牛拉一挂破车,到山里拉一冬木头。那年雪大,那个冷呀,把人冻得鼻酸头疼,两脚就像两块冰,有一回拉一车松木下山来,走到一个石头砬子上,那上面盖了一层冰,牲口脚一滑,连牛带车,哗啦啦滚到山沟沟里了,西北风呼拉呼拉地刮着,那个罪呀,可真是够呛。十来多个赶车的劳金来帮我,才把车扶起,老牛角也跌折了一只。”
  人群里有人说道:
  “老田头说短一点。”
  “那是谁?”郭全海问,“老田头,不要管,你说你的。”“那时候,你家老五是山林组合长,要给日本子送木头,我辛辛苦苦拉一冬天的木头,却叫他号去给日本子了。我那老伴气得哭一宿。第二年,又拉一冬木头,还割了洋草,脱了土坯,买了钉子,盖房子的啥玩艺儿都准备好了。到第三年挂锄①时候,盖好三间小草房,就差没盘炕,没安门窗了,我一家三口搬进东屋,当天你叫李青山把你三匹马、一匹骡子牵进我西屋,你来对我说:‘牲口有病,不能住敞棚,借你房子搁一搁。”
  ①铲草完毕,把锄挂起。
  “三年盖个屋,作你的牲口圈了。我老伴哭着,跪下来磕头哀求你,哀求你儿子,说这房子新盖起,牲口住下,就再不能住人,请你积点德,别叫牲口住。你儿子用脚踢我那老伴,张口骂道:‘看这老家伙,你忘了这地基是谁的吗?再哭,把你撵出去。’”
  老田头说到这儿,停了一停,用他的干干巴巴的手指头,抹一抹眼睛,又说:
  “三年立个窝,做了你韩家的马圈,牲口在屋里拉屎尿尿,臭气出不去,三间房都臭气扑鼻,招蝇子,也招蚊子,到下晚,蚊子像打锣似地叫,我家三个人咬得遍身红肿,没有一块好肉。把我新屋当个牲口圈,我只好认命,这也罢了。你还要祸害咱们丫头。一天你来看你那黄骟马,看见我们的丫头裙子,你就凑过来说疯话。我们丫头那时才十六,你四十三了。你叫她跟你,她不愿意,你把她拉到草垛子里,剥他的衣裳,她咬你一口,你窝火了,临走你说:‘你等着瞧吧。’不大一会,你气冲冲地,带领三个人来了,张口就要拆房子,要地基,要不就要人来抵,四个人走进屋,不由分说,把丫头架走……”
  说到这儿,老田头痛哭起来。人堆里有人叫唤:“打倒大地主!”“打倒地主恶霸韩老六!”人们都凑上前来。老田头接着说道:
  “四个人把她架到后沿,用欤b草绳子绑在黄烟架子①上,连绑三道。她叫唤,你们拿手绢塞到她嘴里,剥了她的衣裳,使柳条子抽她的光身子,抽得那血呵,像小河一道一道的,顺着身子流。往后,往后,”老田头说到这儿,他更大声地哭了。人们往前边挤去,纷纷叫打。有人从老远的什么地方投来一块小砖头,落到韩老六脚边。韩老六的脸都吓白了,腿脚抖动着,波罗盖直碰波罗盖。
  ①晒烟叶的木架子。
  有人呼唤着:
  “剥掉他的衣裳!”
  又有些人叫唤:
  “打死他!”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人挤到韩老六跟前,打韩老六一耳刮子,把鼻血打出来。下边有几个人叫道:
  “打得好,再打。”
  可是大多数的人,特别是妇女,一看见血,心就软了,都不吱声。打韩老六的是谁呢?韩老六睁眼瞅着,是李振江。他心里有数,可还是低下头,让鼻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下,叫大伙看见。大伙看见打韩老六的是李振江,起始是发楞,往后明白了,但不知道怎么办。老田头看见是李振江打韩老六,他起初奇怪,往后就退后了一点,郭全海还是叫老田头说:“你说吧,老田头。”
  “我的话完了,没啥说的了。”老实胆小,而又想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的老田头退到了桌子的后边。白胡子迈步上来。李振江也挤上来占了老田头的位置,用手指指韩老六说:“田万顺跟你算了账。我也种你地,咱们也该算一算细账。我打你一撇子,你服不服?”
  “我服,我服。”韩老六说。人群中有说打得好的,也有说李振江带劲的,也有帮李振江骂韩老六的。可是大部分的人,连老田头在内,都不吱声,慢慢地,一个一个地,都走开了。李振江又说:
  “你当村长的那年,日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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