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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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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相当坦白,只要心地好(也不用顾虑周详),就够得上称为诚实君子了。他决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样认真,给自己找麻烦。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以为然。尽管不愿意强迫别人跟他一样看法,他究竟不是个宽容的人,从前那种火岂不过减掉了些,有时照旧会发作的。他不能不把乔治的某些手段看作卑鄙,老实不客气对他说出来。乔治不比他更有耐性。两人常常吵得很凶,接着便几星期的不见面。克利斯朵夫发觉自己这样的生气决不能改变乔治的行为,而硬要一个时代的道德去适合另一个时代的标准也有些不公平。但他不由自主,一有机会又发作了。对于我们依靠了一辈子的信仰,怎么能怀疑呢?那简直是放弃人生了!干吗要假装想着自己没有的思想,去学邻人或敷衍邻人呢?这是毁灭自己而对谁都没有好处的。最要紧的是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应当有胆量说:“这是好的,那是坏的。”一个人要帮助弱者,应当自己成为强者,而不是和他们一样变做弱者。对于已经做了的坏事,不妨宽大为怀,如果你愿意。对于将做未做的坏事可决不能放松。 
  这态度当然是对的;但乔治决不肯把将要做的事和克利斯朵夫商量,——他将要做些什么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只等事后才告诉他。——那时……那时,除掉不声不响的存着责备的心,象一个明知不会有人听的老伯老叔一般,望着这个淘气的孩子,耸耸肩膀笑笑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逢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就要沉默好一会。乔治瞧着克利斯朵夫那双出神的眼睛,觉得自己完全变了个小孩子。克利斯朵夫的俏皮的深刻的眼光赛似一面镜子,照出了乔治的本相,使他看了也不觉得体面。克利斯朵夫难得搬出乔治告诉他的心腹话来埋怨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两人在眼睛里默默的交换了几句以后,他气哼哼的摇了摇头,然后讲一桩似乎跟刚才的事渺不相关的故事:或者是他自己的历史,或者是别人的,有时是真实的,有时是虚构的。乔治慢慢的看到,在可恼与可笑的情境中,明明白白的显出他的“副本”(那是他认得的),经历着一些和他类似的错误。他看了不由得要笑自己,笑他那副可怜的面目了。克利斯朵夫不加按语,这种洒脱的态度倒反加强了故事的作用。他提到自己象提到旁人一样,用着同样满不在乎的神气,同样达观同样安定的心情。这点儿安静的气息把乔治感动了。他就是来找这种气息的。等到絮絮叨叨的招供完了,他仿佛一个人在溽暑熏蒸的下午,扎手舞脚的躺在大树底下。火辣辣的阳光使人头晕眼花的刺激没有了。和气恬静的气氛象翅膀一样张盖在他身上。眼看身边这个人心平气和的挑着那么重的人生的担子,乔治自己的骚动也平静了。听着克利斯朵夫说话,他整个的人都得到休息。他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不是始终听着的,往往让自己的精神溜出去;但不管游魂到哪里,克利斯朵夫的笑声老是在他的周围。 
  可是,老朋友的思想对他仍旧是陌生的。他心里奇怪克利斯朵夫怎么能忍受那种精神上的孤独,怎么能跟艺术团体,政治党派,宗教党派,任何集团都不生关系。他问他:“你从来不觉得需要把自己关在一个阵地里吗?” 
  “把自己关在一个阵地里!”克利斯朵夫笑道。“我们在外面不是很好吗?你整天跑在外边的人,倒说要把自己关起来!” 
  “啊!精神是和肉体不同的,”乔治回答说。“精神需要肯定,需要和别人一同思想,接受同时代所有的人都接受的原则。我羡慕从前的人,古典时代的人。我的朋友们要恢复过去美妙的秩序是对的。” 
  “没勇气的家伙!”克利斯朵夫说。“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灰心的人!” 
  “我并不灰心,”乔治愤愤的争辩。“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灰心的。” 
  “不灰心又怎么会怕你自己?怎么!你们需要一种秩序而不能自己来创造吗?你们要吊在曾祖母的裙角上!天哪!你们不能自个儿走路吗?” 
  “先得把自己的根种在土里,”乔治非常得意的说出这句当时流行的话。 
  “要把根种在土里,难道树木就得给装在箱子里吗?这儿有的是泥土,大众可用。把你的根插进去罢。找出你的规则来罢。在你自己身上找罢。” 
  “我没有时间,”乔治说。 
  “你这是害怕,”克利斯朵夫回答。 
  乔治先是不服,后来终于承认,要他瞧自己的内心的确没劲。他不懂人家怎么会对此津津有味:靠在这个漆黑的窟窿上面张望,不是有掉下去的危险吗? 
  “那末把你的手让我拿着好了,”克利斯朵夫说。 
  他说着便好玩的揭开窟窿的盖子,让乔治对人生的现实而悲壮的境界看了一眼。乔治马上倒退了一步。克利斯朵夫笑着把风洞重新关上。 
  “你怎么能这样过活的?”乔治问。 
  “我不是活着吗?并且很快乐呢,”克利斯朵夫说。 
  “我要是老看到这个,我会死的。” 
  克利斯朵夫拍拍他的肩膀。 
  “啊,啊,我们的运动健将原来不过如此!……好吧,你别瞧就是了,倘使觉得头脑不够结实的话。反正没有谁强迫你。向前罢,孩子!可是要向前,也用不着要一个主子在你肩膀上打印,象对付牲口一般。你等什么?信号早已发出。装鞍的军号已经吹过,马队已经在前进了。你只要管着你的马。快快的归队,向前奔罢!” 
  “往哪儿去呢?” 
  “往你的队伍所去的地方,去征服世界。抓住空气,降伏原素,冲破自然界的最后一批堡垒,你得逼空间后退,逼死神后退…… 
  台太尔已经把天空试探过了……① 
  “你拉丁文很好,可知道下面这句话吗?能不能把它解释给我听? 
  他已经渡过了阿希龙……② 
   
  ①神话载:台太尔为希腊大建筑家,被囚于克兰德迷宫,乃以羽毛与蜜蜡造成翅翼而遁。 
  ②神话载:阿希龙为地狱之河,今作死亡解。 
  “……瞧,这便是你们的命运,你们这般幸运的征略者!……” 
  他把新的一代应当负的英勇的责任说得明明白白,乔治不禁诧异的问道:“既然你感觉到这些,干么不跟我们一起来呢?” 
  “因为我另有任务。去罢,孩子,去干你的事。尽管追出我,只要你能够。我吗,我留在这儿,我要担任警戒……你读过《天方夜谭》,该记得其中有一个精灵,象山一般高,被关在压着所罗门印玺的箱子里……哎,你知道没有,精灵就在这儿,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就是你不敢低下头去瞧一瞧的那颗灵魂。我跟我同时代的人,我它搏斗了一辈子,我们没有把它打败,它也没有把我们打败。如今我们和它都在透一口气,彼此瞪着眼,可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对咱们的战斗都很满意,等着休战期满。你们哪,你们该利用休战的机会养精蓄锐,预备去摘取世界上的美果!你们尽量的快活罢,享受这个短时期的休息罢,可是千万记住,你们,或是你们的儿子们,有一天从征略大业中回来的时候,应当回到我现在所站的地方,拿出新的力量跟留在那边而为我在旁监视的精灵搏斗。这搏斗,虽则中间可能有多少次的休战,但直要等到两者之间有一个被打倒的时候才能结束。你们应当比我们更强,更幸福!……——目前,你尽管玩你的运动,如果你愿意;你得活动你的筋骨,锻炼你的心志;别发傻劲,把你跃跃欲试的精力为一些无聊的事浪费掉:放心,你现在所处的时代早晚会用到你的精力的。” 
  克利斯朵夫说的话,乔治并没记着多少。他胸襟相当宽大,足够容纳克利斯朵夫的思想;但他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还没走完楼梯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可是他仍旧有种甜美的畅快的感觉,即使在产生这种感觉的事情早已想不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对克利斯朵夫非常尊敬,却完全不信克利斯朵夫所信仰的东西。(他心里一无信仰,对什么都是一笑置之。)但要是有谁敢毁谤他的老朋友,他是会拚命的。 
  幸而没有人在他面前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否则他什么事都会干出来。 
  克利斯朵夫把风向看得很准,不久它果然转变了。年轻的法国音乐的理想是和他的理想不同的。这一点使克利斯朵夫对法国音乐的好感多添了一个理由,但法国音乐界对他绝对不表同情。他在群众之间那么时行,决不能使那些闹饥荒闹得最厉害的青年和他携手;他们肚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所以牙齿格外的长,格外的要咬人。克利斯朵夫可不把他们的凶恶放在心上。 
  “他们多么认真啊!”他说。“这些孩子正在磨练牙齿呢……” 
  比较之下,他几乎更喜欢他们,而讨厌那般因为他的声名而来巴结他的小狗,——好似杜契尼说的:“一头猛犬把①头伸在一只奶油钵里时,就有小狗们来舐它的胡子表示庆贺。” 
  … 
  ①杜契尼为十六至十七世纪的法国诗人,讽刺作家。 
  他有一部作品被歌剧院接受了。才接受,人家就开始排练。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到报上有攻击他的文章,说为了他的作品,人家把预定上演的一个青年作家的剧本无限期的搁下去了。那记者不胜愤慨,认为这种滥用势力的事应当由克利斯朵夫负责。 
  克利斯朵夫跑去见经理,对他说:“你没预先通知我。那怎么行呢?你该把那部先收下的歌剧先上演。” 
  经理大惊小怪的嚷着,嘻嘻哈哈的拒绝了。他把克利斯朵夫的人品,作品,天才,竭力恭维了一阵,对另外一部作品表示轻蔑到极点,一口咬定它一文不值,绝对不能卖座。 
  “那末你干吗收下来呢?” 
  “一个人不能每样事都逞着自己的心思去做。每隔一些时候,我们不能不敷衍一下舆论。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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