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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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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艺术家的心灵,和统治他们感情生活的那种幼稚的原则,真是太可笑,太苛求了!这位朋友从前爱他的时候是被他忽视的,他多少年来一向没想起的;如今才跟她重遇,他就觉得她是他的,是他的宝物了;倘若别人把她占有了,那是从他那里抢去的;她自己也没有权利委身于另外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自己有这些情绪。但他那个创造的精灵代他觉察了,使他在这几天内产生了几支把苦恼的爱情描写得最美的歌。 
  他隔了许多时候没去看她。奥里维的痛苦和健康问题老是把他纠缠着。终于有一天,找到了她留下的地址,他决心去了。 
  走在楼梯上,他听见工人们敲锤子的声音。穿堂里很杂乱的堆着箱笼。仆役回答说伯爵夫人不能见客。克利斯朵夫大为失意的留了名片,想下楼了,不料仆人又追上来,一边道歉一边请他进去。克利斯朵夫被带到一间客室里,地毯已经拿掉了卷在一旁。葛拉齐亚浮着光辉四射的笑容迎上前来,又快乐又兴奋的伸着手。他同样快乐而激动的握着她的手,吻了一吻。 
  “啊!”她说,“你能够来,我快活极了!我真怕不能再见你一面就走了!” 
  “走了?你要走了?” 
  阴影又罩了下来。 
  “你瞧,”她指着室内凌乱的情形;“本星期末,我们就要离开巴黎了。” 
  “离开多少时候呢?” 
  她做了个手势:“谁知道?” 
  他迸足了气力说话,喉管已经在抽搐了。 
  “上哪儿去呢?” 
  “美国。我的丈夫调到驻美大使馆去当一等秘书。” 
  “那末,那末,那末……,”他嘴唇发抖了,“……就此完了吗?” 
  “朋友!”她被他的声音感动了。“不,并不完了。”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他眼中含着泪。 
  “朋友!”她又叫了一声。 
  他把手蒙着眼睛转过身去,想遮掩他的情感。 
  “别难过啊,”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这时他又想到那个德国小姑娘。他们俩都不作声了。 
  “为什么你来得这么晚?”她终于问道。“我想法要见你。你可从来没回音。” 
  “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告诉我,是你帮助了我多少次而我没有猜到吗?……是靠了你的力量我能够回到德国去的吗?是你做了我的好天使在暗中护卫我吗?” 
  她回答:“我很高兴能为你尽些力。我应当报答你的多着呢!” 
  “什么?我又没帮过你忙。” 
  “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少好处。” 
  于是她讲起童年在姑丈史丹芬家遇到他的时代,由于他的音乐,她发见了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慢慢的,带着点兴奋的情绪,她又显明又含蓄的,说起当年参与克利斯朵夫被人大喝倒彩的音乐会,她对这音乐会的感触与悲哀,说出她怎样的哭,怎样的写信给他而没有回音,因为他没收到。克利斯朵夫听着,把现在对着这个妩媚的脸庞所感到的温情与激动,统统移注到过去的事情里去了。 
  他们天真的谈着话,觉得非常亲切,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一边说一边握着葛拉齐亚的手。突然之间他们俩都不作声了:葛拉齐亚发觉克利斯朵夫爱着她,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发觉了…… 
  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注意。如今克利斯朵夫爱着葛拉齐亚,而葛拉齐亚对他只有一种恬静的友谊了:她爱着另外一个。好比两架生命的钟:这一座比那一座走得快了一点,就可以使双方全部的生涯改观…… 
  葛拉齐亚把手缩回去,克利斯朵夫也不勉强抓着。他们不声不响的呆坐了一会。 
  然后葛拉齐亚说了声:“再见。” 
  克利斯朵夫又叹道:“这样就完了吗?” 
  “也许这样倒更好。” 
  “在你动身以前,我们不能再见了吗?” 
  “不能了,”她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能相会呢?” 
  她作了一个惆怅的困惑的手势。 
  “那末我们这次相见有什么意思呢?”克利斯朵夫说。 
  但一看到她埋怨的目光,他立刻补充:“啊,对不起,我这话是不应该的。” 
  “我永远会想念你的,”她说。 
  “可怜!我连想念你都不能。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的生涯。” 
  她平心静气的用几句话把平时的生活告诉了他,描写她过日子的方式。她提到她和她的丈夫,始终堆着那副亲切的美丽的笑容。 
  “啊!”他心中有点忌妒的说,“你爱他吗?” 
  “爱的,”她回答。 
  他站起身来。 
  “再会了。” 
  她也站起来。这时他才发觉她怀着身孕,心中立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温柔,妒忌,和热烈的怜悯。她把他送到小客厅门口。他转过身来,向朋友的手伛着身子,亲了长久。她一动不动,半阖着眼睛。终于他抬起身子,望也不望一下,很快的走了出去。 
  ……那时谁要问我什么, 
  我唯有装着谦卑的脸, 
  只回答他一个字: 
  爱。 
  那天是诸圣节。外边是阴沉的天和寒冷的风。克利斯朵夫在赛西尔家。赛西尔站在孩子的摇篮旁边,顺路来探望的亚诺太太探着身子瞧着。克利斯朵夫独自在那里出神。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幸福,可并不想抱怨: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阳!我用不着看到你才能爱你!便是在阴暗中发抖的冗长的冬季,我的心仍旧充满着你的光明;我的爱情使我感到温暖:我知道你在这里…… 
  赛西尔也在幻想。她打量着孩子,居然相信这是她自己的孩子了。噢,幻想的力量,能创造生命的幻想,真应该祝福你啊!生命……什么是生命?它并不是象冷酷的理智和我们的肉眼所见到的那个模样,而是我们幻想中的那个模样。生命的节奏是爱。 
  克利斯朵夫望着赛西尔,眼睛很大而带点村野的脸上闪耀着母性的本能,——比真正的母亲更纯粹的母亲。他又望着亚诺太太温柔而疲倦的脸。他在这张脸上看到,象一本打开的书一样清楚,看到这个做妻子的生活中隐藏着多少的甜酸苦辣,虽然人家一点没猜疑到,有时却和朱丽叶或伊索尔德的爱情同样富于喜乐与痛苦的滋味。但她的这种喜乐与痛苦更近于宗教的伟大…… 
  人事的与神事的结合——配偶① 
  他想,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并不在于信仰的有无;同样,结婚与不结婚的女子的苦乐,也并不在于儿女的有无。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而灵魂的最美的音乐是慈悲。 
   
  ①此系罗马法中解释配偶之条文,与爱情之徒为人事的而非神事的有别。 
  这时奥里维走进来了。他动作很安详,蓝眼睛里头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他对孩子微微笑着,跟赛西尔和亚诺太太握了握手,开始安安静静的谈话。他们都用着亲热而诧异的态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着满腔悲苦把自己幽闭着的孤独中间,好似一条躲在窠里的青虫,艰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后,终于把他的苦难象一个空壳似的脱下了。他怎样的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美妙的目标来贡献他的生命,且待下文再述。从此他对于生命只关切一点,便是把生命作牺牲;而从他心中舍弃了生命的那一天气,生命就重新有了光彩:这是必然之理。朋友们都望着他,不知道他有了些什么事,又不敢动问;但他们觉得他是解脱了,他心中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遗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走向钢琴,和奥里维说:“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给你听?” 
  “勃拉姆斯?”奥里维说。“你现在弹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诸圣节,对谁都应当宽恕,”克利斯朵夫说。 
  为了免得惊醒孩子,他放低看声音唱看施瓦本地方的一支老歌谣中的几句: 
牋北极星书库||ebook007

  希望你在别处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奥里维叫了起来。 
  克利斯朵夫把他紧紧的搂在怀里“好了,我的孩子,咱们运气不坏。” 
  他们四个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围,不做一声。要是有人问他们想些什么,——那末,他们脸上表示着谦卑的神气,只回答你一个字: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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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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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安定。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静止…… 
  克利斯朵夫神闲意适,心中一片和气。他因为挣到了和气很得意,暗中又有些懊丧,觉得这种静默很奇怪。情欲睡着了;他一心以为它们不会再醒的了。 
  他那股频于暴烈的巨大的力,没有了目的,无所事事,入于蒙弊半睡的状态。实际是内心有点儿空虚的感觉,“看破一切”的怅惘,也许是不懂得抓握幸福的遗憾。他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再需要多大的斗争,甚至在工作方面也不再有多大困难。他到了一个阶段的终点,以前的努力都有了收获;要汲取先前开发的水源真是太容易了;他的旧作才被那般天然落后的群众发见而赞赏的时候,他早已把它们置之脑后,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更向前进。他每次创作都感到同样的愉快。在他一生的这一时期,艺术只是一种他演奏得极巧妙的乐器。他不胜羞愧的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以艺术为游戏的人。 
  易卜生说过:“在艺术中应当坚守勿失的,不只是天生的才气,还有充实人生而使人生富有意义的热情与痛苦。否则你就不能创造,只能写些书罢了。” 
  克利斯朵夫就是在写书。那他可是不习惯的。书固然写得很美;他却宁愿它们减少一些美而多一些生气。好比一个休息时期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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