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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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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慈悲,没有怜悯,没有青春,没有幻象的性格,只想磨蚀生命,好似野草侵犯倾圮的古迹一样。 
  这一次,固执的念头照例属意于一个玩弄感情的人物。可怜的雅葛丽纳竟爱上了一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他是个巴黎作家,既不好看,又不年轻,臃肿笨重,气色赭红,憔悴不堪,牙齿都坏了,人又狠毒,唯一的价值是当时很走红,唯一的本领是糟蹋了一大批女性。她并非不知道他自私自利:因为他在作品中拿来公然炫耀。他这么做是有作用的:用艺术镶嵌起来的自私好比捕雀的罗网,吸引飞蛾的火焰。在雅葛丽纳周围,上钩的已不止一个:最近她朋友中一个新婚少妇,被他很容易的骗上了,接着又丢掉了。这些女子可并没因之死去活来,只是为了怨恨而闹些笑柄,让别人看了开心。受害最烈的女子,因为太顾虑自己的利益和社会关系,只得勉强忍受。她们并不闹得满城风雨。尽管欺骗丈夫和朋友,或是被丈夫和朋友欺骗,事情决不张扬。她们是为了怕舆论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女英雄。 
  但雅葛丽纳是个疯子,她不但说得出,做得到,而且做得到,说得出。她对于自己的疯狂完全不加计算,不顾利害。她有这个可怕的长处,老是要对自己保持坦白,不怕行动的后果。她比她那个社会里的人比较有价值,所以做出来的事更糟。她要是爱了一个人,起了奸淫的念头,就会毫无顾忌的跳下火坑。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象珀涅罗珀做着那件有名的活计一般,又镇静又兴奋的打着毛线。也象珀涅罗珀一般,她等①着她的丈夫。亚诺先生整天在外面。早上和傍晚,他都有功课。通常他总回来吃午饭,不管两腿怎么酸软,不管中学是在巴黎城的那一头;这并非由于他对妻子的感情,也非由于节省金钱,而是由于习惯。但有些日子,替学生温课的事把他留住了;或者他利用机会,在那一区的图书馆里工作。吕西·亚诺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家里。除了上午八时至十时来帮助她做些粗活的女仆,和杂货商每天来送货以外,没有一个人上门。整幢屋子里,她一个熟人都没有了。克利斯朵夫搬了家。楼下花园里来了新房客。赛丽纳·夏勃朗嫁给了安特莱·哀斯白闲。哀里·哀斯白闲全家远行,有人委托他上西班牙开矿去了。老韦尔的太太死了,韦尔本人差不多从来不住这个巴黎的公寓的。唯有克利斯朵夫跟他的女朋友赛西尔,仍旧和吕西·亚诺保持着友谊;但他们住得很远,又忙又累,常常几星期不来看她。她只能一个人对付着过日子。 
  … 
  ①珀涅罗珀为《奥德赛》史诗中主角俄底修斯之妻。俄底修斯出征期间,追求珀涅罗珀者甚众,珀涅罗珀以完成织物后再决定为推托,实则日间编织,晚上拆掉,故永远不会完工。 
  她可并不厌烦。只要一点儿小事就足够培养她的兴趣,例如日常琐碎的工作:一株极小的植物,她每天早上都用慈母般的心情把那些稀少的叶子拂拭一番;还有那安静的灰色猫,好似受人疼爱的家畜一样,久而久之也感染了一些主人的脾气:它跟她一样成日蹲在火炉旁边,或是呆在桌上靠着灯,看她手指一来一往的做着活儿,有时抬起古怪的眼睛瞅她一会,随后又满不在乎的闭上。便是家具也仿佛在那儿陪着她。每件东西都有一副亲切的面貌。她把它们拍灰抹尘,连凹处都揩拭干净,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放还原位:那时她简直象儿童一样的高兴。她在心里跟它们谈着话,对着家中独一无二的古董家具——一张路易十六式的圆脚书桌——微笑。她每天看到它都感到同样的快乐。她也忙着检点衣服,几小时的站在椅子上,头和手臂都埋在那口乡村式的大衣柜内,瞧着,整理着,那猫儿在一旁看着,觉得好不奇怪。 
  她做完了事,独自吃了中饭,天知道她吃些什么——(她没有多大胃口),——需要上街料理的事办妥了,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四点左右回到家里,她靠着窗或靠近壁炉安顿下来,陪着她的就是她的活计和猫:那时她可得意了。有些时候,她会想出理由来根本不出门。倘若能守在家里,尤其在冬季下雪的天气,她是最高兴的。她怕冷、怕风,怕雨,怕泥浆,因为她自己也是一头很干净,很细巧,很柔和的小猫。伙食商偶尔把她忘了的时候,她宁可不吃东西,而不愿意出去买菜,只啃着一块巧克力糖,或者在伙食柜里找一个水果吃了就完事。她不让亚诺知道,这是她偷懒。那往往是阴天,有时也是大好的晴天,——(外面,蔚蓝的天光照着大地,街上闹哄哄的声音笼罩着幽静与阴黯的公寓:仿佛一座海市蜃楼包围着一颗灵魂),——她坐在那最喜欢的一角,脚下放着一张小凳,一动不动的做着活儿,身边摆着一册心爱的书,总是那些朴素的红封面的本子,英国小说的译本。她看得很少,一天难得看完一章;书摆在膝上,始终翻着那一页,或者竟完全阖上了;书上的事她已经记熟,自个儿想着。狄更斯与萨克雷的长篇小说,她会几星期的看下去,而她的幻想更要维持到几年之久,老是让书中的温情催眠着。今日一般读书又快又潦草的人,对于那些要慢慢咀嚼方能感到的妙处,是不能领略的了。亚诺太太毫不置疑的相信,小说中人物的生涯和她自己的生涯一样真实。其中颇有一些她极喜爱的人:例如那温柔而嫉妒的凯塞胡特夫人,默默无声的爱着,始终保存着慈母与处女的心,对于她好比一个姊姊;那个小东贝又好比是她的小儿子;她自己是那个垂死的老小孩陶拉。对这些睁着善良而纯洁的眼睛在世界上走过的儿童般的心灵,她伸出手去;她周围尽是些可爱的流浪者,与人无害的怪物:他们追求着可笑而动人的梦想,——为首便是狄更斯,存着博爱的心,对自己的梦境笑着,哭着。在这种时候,她要是向窗外眺望的话,路人中间就有那个幻想世界里某个可爱的或可怕的人物的影子。而在那些屋子的墙壁后面,她猜到也有一批同样的人物。她的不爱出门,就因为怕这个充满着神秘的世界。她发见周围藏着许多悲剧,搬演着许多喜剧。这倒不一定永远是一种幻象。幽居独处的结果,她有了神秘的直觉,使她在偶尔碰到的目光中间看出他们生活上不少过去未来的秘密,往往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的。她又拿小说的回忆羼入真实的景象中去,把它们变了样。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巨大的宇宙中迷失了,需要回到家里才能定下心神。 
  可是她也无须去看或观察别人,只要观察一下自己就行了。这个在外面看来多么苍白黯淡的生命,里面是何等的光明灿烂!何等的丰满充实!多少的回忆,多少的宝藏,都是谁也想不到的!……这些回忆与宝藏是不是真实的呢?当然是真实的,既然她觉得真实……渺小的生命被神奇的幻梦改变了面目! 
  亚诺太太回想她的过去,直追溯到童年;于是那些烟消云散的希望,又象小小的花朵般悄悄的开放了……儿时第一次爱慕的对象,是个使她一见生情的少女:她爱着她,那种爱情只有一个人在非常纯洁的年龄才会有,她曾经想亲她的脚,做她的女儿,跟她结婚;偶像出嫁了,不大幸福,生了一个孩子,不久就死了,接着她也死了……十二岁上,她又爱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性情专横,非常淘气,嘻嘻哈哈,喜欢惹她哭,然后拚命的亲她;两人对于将来定下许多想入非非的计划:不料那姑娘突然进了嘉曼丽德教会修行,不知道为什么,据说是很快活……后来,她又对一个年纪比她大得很多的男人有了热情。但谁也没知道这股热情,连那个被爱的人也是茫然。她却借此把牺牲的热诚和感情大大发泄了一番……后来,又是另外一股热情;这一回人家可爱她了。可是因为胆怯,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她不敢相信人家爱她,也不敢表示她爱人家。幸福过去了,来不及抓握……后来……后来……多少琐琐碎碎的事,对她都有一种深刻的意义:或是朋友的亲切的表示,或是奥里维无意中说的一句可爱的话,或是克利斯朵夫的访问,和他的音乐唤引起来的神奇的世界,或是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是的,便是在这个忠实,纯洁,贤德的女人心中,也会有些不贞的念头,使她惶惑,使她脸红。而她虽然竭力想丢开这种无邪的思念,心里究竟感到一点儿暖意……她很爱丈夫,虽说他并不完全符合她的理想。但他的心多好,有一天和她说:“我的好太太,你才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占着什么地位。你是我整个的生命……”她听了心都融化了;那一天她觉得自己整个的、永久的、跟他合而为一了。每过一年,他们的结合总更紧密一些。工作的梦,旅行的梦,孩子的梦,结果是一无所有……而亚诺太太还在梦想这些。她有个理想中的孩子,因为不断的想着,而且想得那么深切,所以差不多真有这个孩子了,就象在眼前一样。她为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时时刻刻把她认为最美的,最心爱的成分使理想中的孩子变得更美…… 
  她的天地不过是这么一些。但大千世界都包括在里面了。多少无人知道的,连最亲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剧,藏在表面上最恬静最平庸的生命中间!最悲壮的是:——这些满怀希望而一无所遇的生命,尽管声嘶力竭的要求他们应得的权利,要求自然所答应而又拒绝他们的东西,尽管熬着热情的悲痛,但表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出来! 
  亚诺太太的运气是她并不只关切自己。她的生命在她的幻梦中只占据一部分。她也在体验她所认识的或曾经认识的人的生活,为他们设身处地;她想着克利斯朵夫,想着她的女朋友赛西尔。她今天又在想着。两个妇女彼此感情很好。奇怪的是,两人之中倒是壮健的赛西尔需要来依傍娇弱的亚诺太太。那高大,结实,快乐的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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