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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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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没关系,〃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的回答,〃反正我在巴黎没事,哪怕等上一天也行。” 
  那青年望着他愣住了,以为他开玩笑。可是克利斯朵夫已经把他忘了,消消停停的拣着一个角落坐下,背对着街,似乎准备老呆在那里了。 
  店员回到铺子的尽里头,和同事们轻轻的说着话;慌张的神气非常可笑,他们商量用什么方法把这个讨厌家伙打发走。 
  大家含糊了一会,办公室的门开了。狄哀纳先生出现了。宽大红润的脸盘,腮帮和下巴上有个紫色的伤疤,淡黄的胡子,紧贴在脑壳上的头发在旁边分开,戴着金丝眼镜,衬衫的胸部扣着金钮子,肥胖的手指上戴着几只戒指。他拿着帽子和雨伞,若无其事的向克利斯朵夫走过来。坐在椅上胡思乱想的克利斯朵夫冷不防吃了一惊,马上抓着狄哀纳的手粗声大片的表示亲热,使店员们暗笑,使狄哀纳脸红。这个庄严的人物自有不愿意与克利斯朵夫重续旧交的理由;他决心第一次相见就拿出威严来不让克利斯朵夫亲近。可是一接触克利斯朵夫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仍旧是个小孩子,不由得羞愤交集,赶紧嘟嘟囔囔的说:“到我办公室去罢……说话方便些。” 
  克利斯朵夫又看出了他谨慎小心的老习惯。 
  进了办公室,把门关严了,狄哀纳并不忙着招呼他坐,只是站着,很笨拙的解释: 
  “高兴得很……我本来要出去……人家以为我已经走了……可是我非出去不可……咱们只能谈一分钟……我有个紧急的约会……” 
  克利斯朵夫这才明白刚才店员是扯谎,而那个谎是和狄哀纳商量好了把他拒之门外的。他不由得冒了火,可是还按捺着,冷冷的回答说:“忙什么!” 
  狄哀纳把身子往后一仰,对这种放肆的态度非常愤慨。“怎么不忙!有桩买卖……” 
  克利斯朵夫直瞪着他又说了声:“不忙!” 
  大孩子把眼睛低了下去。他恨克利斯朵夫,因为自己在他面前这样没用。他支吾其辞的说着。克利斯朵夫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 
  (一听到这个你字,狄哀纳就心中有气;他一开头便用了客套的您字,表示疏远,不料竟是白费。) 
  “……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的?” 
  “是的,我知道。” 
  (本国的来信已经把克利斯朵夫出了乱子而被通缉的事告诉狄哀纳。) 
  “那末,〃克利斯朵夫接着说,〃你知道我不是来玩儿,而是亡命。我一无所有,得想法子生活。” 
  狄哀纳等他提出要求。他一边接见他,一边觉得又得意又难堪:——得意,因为可以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显出自己的优越;难堪,因为不敢称心象意的教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他的优越。 
  “啊!〃他神气俨然的说,〃那可是糟啦,太糟啦。这儿生活艰难,百物昂贵。我们开支浩大,再加这么多的店员……” 
  克利斯朵夫觉得他可鄙,截住了他的话:“放心,我不问你要钱。” 
  狄哀纳着了慌。克利斯朵夫接着又说:“你生意好吗?主顾不少吗?” 
  “是的,还不坏,托上帝的福……〃狄哀纳很小心的回答。(他提防着。) 
  克利斯朵夫愤愤的瞪了他一眼,又道:“这儿的德国人中间,你熟人很多罢?” 
  “是的。” 
  “那末,你给我说说。他们大概都喜欢音乐罢。他们有孩子。我可以找些教课的事。” 
  狄哀纳神气很为难。 
  “怎么呢?〃克利斯朵夫问。〃难道你不放心,认为我不够资格教人吗?” 
  他要人帮忙,倒象是他帮人家的忙。而狄哀纳倘使不能教克利斯朵夫觉得欠了自己的情,是永远不肯出一分力的;所以他打定主意不为克利斯朵夫高抬贵手。 
  “怎么不够!你真是大才小用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事情很难,很难,你不明白吗,为了你的处境?” 
  “我的处境?” 
  “是啊……那件事,那个案子……要是大家知道的话……我可为难了,那对我是很不利的。” 
  他看见克利斯朵夫脸色变了,便赶紧声明:“并不是为了我……我并不怕……啊!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就好办了!……可是为了我的叔叔……你知道铺子是他的,没有他,我就毫无办法……” 
  克利斯朵夫的脸色和快要发作的怒迫使他越来越害怕,他急忙补上一句——(他心并不坏;吝啬和要面子的心理在他胸中交战:他很愿意帮助克利斯朵夫,可是要用惠而不费的办法):“我给你五十法郎怎么样?” 
  克利斯朵夫脸发了紫。他向着狄哀纳走过去的神气,使狄哀纳马上退到门口,开着门预备叫人了。但克利斯朵夫只是满面通红的凑近去,大叫一声:“畜牲!” 
  他一手推开了他,从许多店员中间出去了。走到门口,他不胜厌恶的吐了一口唾沫。 
  他大踏步在街上走着,气得发了昏,直到淋着雨才醒过来。上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走过一家书店,他停着脚步预备想一想,茫然望着橱窗里陈列的书。忽然一本书的封面上有个出版家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懂为什么要注意。过了一会,他才记起那是西尔伐·高恩办事的一家书店,便把地址记了下来……记了有什么用呢?他又不会去的……为什么不去?狄哀纳那个混蛋当初还是他的好朋友,尚且这样;现在对这个从前受过他糟蹋而势必恨他的家伙,又有什么可希望?再去受不必要的羞辱吗?一想到这个,他心火就上来了。——但大概是从基督教教育来的悲观主义,反而使他想把一般人的卑鄙彻底领教一下。 
  “我不能再拿什么架子了。要饿死,也先得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 
  他心里又补上一句:“并且我也决不会饿死的。” 
  他把地址复看了一遍,找高恩去了。他决意只要高恩有一点儿傲慢的神气,就打烂他的脸。 
  那家出版公司在玛特兰纳区;克利斯朵夫走上二楼的客厅,说要找西尔伐·高恩。一个穿制服的仆人回答说〃没有这个人〃。克利斯朵夫诧异之下,以为自己读音不清,便又说了一遍,那仆人留神细听以后,说公司里的确没有这个姓名的人。克利斯朵夫狼狈不堪,道了歉,预备走了,不料走廊尽头的门打开了,出来的便是高恩,送着一位女客。克利斯朵夫才碰了狄哀纳的钉子,便以为大家都在耍弄他。他一转念当作高恩在他进门的时候已经看见了,特意吩咐仆人挡驾的。这种岂有此理的举动使他气都喘不过来。他愤愤的已经望外走了,忽然听见人家跟他招呼。原来高恩尖利的目光老远就把他认出了,堆着笑容奔过来,伸着手,亲热得不得了。 
  西尔伐·高恩是个矮胖子,胡子剃得精光,完全是美国式,起色太红了一点,头发太黑了一点,一张又阔又大的脸,肥头胖耳,打皱的小眼睛老在那里东张西望,嘴巴稍微有点歪,挂着一副呆板而狡猾的笑容。他穿得非常讲究,尽量要掩饰身段的缺陷,把太高的肩膀和太粗的腰身给遮起来。他觉得美中不足的就只有这儿点;要是身体能再高二三寸,腰围再细几分,他哪怕给人踢几脚也是愿意的。至于别的部分,他自己非常满意,以为别人一看见他就会着迷的。而妙就妙在果真如此。这矮小的德国犹太人,这个伧夫俗物,居然做着巴黎的时装记者与时装批评家。他写一些无聊的,把肉麻当有趣的通讯。他是鼓吹法国风格,法国风雅,法国风流,法国精神的人,——脑子里全是摄政王时代,红靴根,洛尚那一类的玩艺儿。大家嘲笑他,但他照旧很出锋头。凡是说①“在巴黎,可笑是你的致命伤〃的人,其实是不认识巴黎:“可笑〃非但没有害死人,并且还有人靠它过活;在巴黎,“可笑〃能使你获得一切:光荣,艳福,都不成问题。所以西尔伐·高恩对每天气着装腔作势的肉麻话得来的钦慕已经不希罕了。 
   
  ①摄政王时代指路易十五未成年时由菲力气·特·奥莱昂摄辅的时代(1715—1723),以风气淫靡著称。红靴根为君主时代出入宫廷的贵族所穿的。洛尚为路易十四、十五两朝的幸臣。此处所用三典故,系泛指法国十八世纪的轻浮佻挞的习气。 
  他口音重浊,逼尖着喉咙,完全用假嗓子说话。 
  “啊!真想不到!〃他一边高高兴兴的喊着,一边用皮肤绷紧,指头短而臃肿的手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拚命的摇。仿佛遇到了最知己的朋友似的,他竟舍不得放下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心里想高恩是不是跟他开玩笑。可是并不。或者即使他存心嘲弄,也不超过他平时的分量。高恩太聪明了,决不作睚眦必报的打算。克利斯朵夫当年的欺侮早已被置之脑后;便是想起,他也不大在乎,倒很高兴教从前的同伴看看他现在的地位和典雅的巴黎风度。他所表示的惊讶也是真的;他万万想不到克利斯朵夫这个突如其来的访问。而且他虽然那么机灵,立刻猜到克利斯朵夫此来必有目的,也极愿意招待他,因为克利斯朵夫的有求于他,就等于对他的权势表示敬意。 
  “你从家乡来吗?妈妈身体怎么样?〃那种亲昵的口吻,克利斯朵夫平时听了也许会讨厌,但此刻在一个外国的城里听到,他的确非常快慰。 
  “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还有点儿猜疑,〃怎么刚才人家回答我说这里没有高恩先生呢?” 
  “这里的确没有高恩先生,〃西尔伐·高恩笑着说。〃我改姓哈密尔顿了。” 
  他忽然说了声〃对不起〃,把话打住了。 
  有位女太太在旁边过,高恩笑脸相迎的上去跟她握了握手。然后他回来,说那是一个以写肉感小说写得火剌剌出名的女作家。这位现代的萨福胸口缀着紫色丝带,身材肥胖,①②淡黄头发带点儿红色,涂脂抹粉的脸大有志得意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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