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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早晨,已经上课了。可她没来。我们去接她,一直接到苏军兵营也没接到。我们正愣愣地朝城里的方向眺望,突然,看见她披头散发,衣服撕破了,半裸着上身,嚎叫着从兵营里跑了出来,仿佛是疯了一般。等我们几个回到学校,只见所有的学生都站在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女教师的哭泣声,阵阵从教研室里传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柔弱悲痛的低泣声,仿佛是无数根钢针扎在我幼小的心上!
第二天,她没有来上课。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到她。后来听说,苏联红军在小北山上要枪毙两个犯纪律的士兵,正要开枪的时候,她跑到山顶上,苦苦地哀求,才把那两个士兵从枪口底下救了下来。
1957年整风的时候,听说她把这件事的经过谈了出来。接着反右。她因为“美化自己”、“诬蔑苏联老大哥”、“破坏中苏友谊”的罪,名受到批判。1958年,因为她后来执教的这座学校所定右派名额不够数,便给她戴上了右派的帽子。那一年,我考入东北人民大学中文系,离开了家乡;有一年暑假回家,听我额娘说,那年第一个来到我们八里村办学的女教师投海了,身后还扔下个小女孩。我躺在炕上叹息了半宿,流了不少泪。她死的时候,也许才二十几岁吧?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回家乡采访,中间去了八里小学、县教育局,还到过七里小学和八里小学的几位教师家里,还托了好几位我中小学的同学,打听我那位乡村女教师离开八里小学以后的情景,以及她现在何处。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四十年了,人世沧桑,也难怪!
我怀着抑郁惆怅的心绪,只好去了海边,去了那个据说是她投海自尽的地方。看天水一色,听海涛喧啸。我镇日徘徊在海边,是寻觅她的足迹、笑语,她的泪痕、遗恨,还是她在人世间的绝望?是悼念当年那位美好善良、然而命运悲惨的少女,还是被扼杀的年轻的生命?不!我是从心底里在呼唤她,呼唤我儿时启蒙老师远逝的英魂!
我弯腰拾起一个贝壳,仿佛就是当年她拾起过的那个,那么洁白无瑕,在沙滩浅浅的海水里闪着耀眼的光亮。于是,她甜甜的笑语,俊美的面容,又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个从大连师专毕业、家住金州南城外,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到山村来办学的女教师,那个像姐姐又像母亲,给了我爱,给了我温暖,使我苦涩的童年添上了许多欢悦色彩的温柔善良纯情可爱的少女!
哦,我儿时的启蒙老师!
我望着她葬身的茫茫无边的大海,向着也许至今还游荡在蔚蓝大海上的不死的师魂,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老师,你柔弱而伟大的灵魂,永远和你的学生同在!
二
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曾经有过幻想,有过梦。但,却不是当作家的梦。
说来惭愧!我这个人开化晚,当过三年的小樵夫,已经十多岁,才实现了我孩提时代的第一个梦,——终于上学念书了!读初中的时候,看见有的同学拿着一本厚厚的、比教科书还大的书,在课下阅读,我就纳闷儿,不知道那是什么书,偷偷地窥视一眼,——是《红楼梦》!说真格儿的,我当时真不知“红楼”为何物!不过,我曾梦想过当音乐家!
现在想来,可能因为我阿玛会吹箫的缘故。他的箫,吹得动听动人。山村月夜,他的箫声常常吹得几里地以外都听得到,——清彻透明,酣畅淋漓,醇美似秋天甘露;淡泊高远,婉转幽深,清越如山间清泉。小时候,我常常披着我额娘的大襟夹袄,拿着小板凳,到院子里,坐到我阿玛身边,望着冷月畔不停地眨动眼晴的小星星,听他吹策。
在初中二年级,我诌得一首曲子,居然在一个铅印的小刊物上发表了,我偷着乐了好几天,险些把我乐出屁来,于是我的兴趣陡然大增。回到家,把书包往堂屋高桌上一扔,便拍案击节,边敲高桌边哼哼,作起曲来了。敲得破高桌叮当山响,简直是如痴如魔!如醉如狂!我绝对相信我将来能成为作曲家!可谁知,下了夜班正在睡觉的二哥被我吵醒,他从炕上一跃而起,把我臭骂一顿,声言如若再吵得他睡不着觉,上夜班打磕睡口了工资,就不给我开饭,甚至声言不许我再念书!从此,我的作曲的兴趣大减,我仅有的那点儿音乐“天才”,便湮没在那一顿臭骂声中了。我有限的几个音乐细胞、彻底的破碎了!
我的音乐家的梦,也就从此破灭了!
我常常站在家乡的渤海之滨,望着茫茫的大海,惆怅、茫然,不知将来干什么好。
到了高中,我又转了志向,梦想当个工程师。那是因为我大哥是工程师。他二十几岁就有创造发明,1948年,二十五岁,便荣获了旅大地区特等劳模的光荣称号。1952年他以工地主任和工程设计师的身份,为他所在的工厂建造了四栋集体宿舍大楼。1953年,他却被当着贪污受贿的“大老虎”打了几个月,不许回家,不许睡觉,交代问题。这么大的工程怎么可能不贪污受贿?但是查实的结果,他没食一砖一瓦,没受一分钱的贿赂!可仅仅几个月,他便被折腾得脱了一层皮,变了相,待回到家中嫂子险些认不出他来了!经过辽南大地震,经过四十年的风雨春秋,而今,那四栋大楼,依旧岿然不动,无一裂纹!他对机械、水暖、建筑什么的,也无所不通,简直就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才!他小学没有毕业,人们说他隐瞒学历隐瞒历史,他被迫填了假学历: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人们这才颔首称是,信假为真。后来,1955年“肃反”,“里通外国”的嫌疑,便是他被送去“劳教”的原因之一。“文革”开始,他被遣返回乡。在农村,他创办了乡镇机械加工企业,为生产队赢得了大量的经济效益。于是队里的领导干部想方设法阻挠他平反,他如果平反,人一走,那队里的经济损失可就太大了。
啧啧,多么仁慈的伯乐!
大哥四方奔走,八方呼吁,疲于奔命,直到1982年,才终于得以彻底平反昭雪。然而,他已心力交瘁。四年后,死于癌症。
呢,苍天,你断送了一个天才!
呜呼!我的一身鲠骨、两袖清风的兄长!
当时,大哥给送去“劳教”,我想:原来,当工程师比起当音乐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从此,我便不敢再有当工程师的梦想了!
高中毕业,报考志愿时我便转了志向,报考了中文系,一心一意做着将来当作家的梦。但是,我命途多外,出了大学校门,虽然混迹于文艺界,我却只在《北京文艺》(即今《北京文学》)充当一名编辑,成天埋头于稿子之中。住在北京市文联的集体宿舍里,一抬头便望得见窗外矗立在长安街北侧电报大楼的钟楼,夜晚听得见钟楼的钟声。这样,一直干到“文革”开始。
《北京文艺》因为发表吴哈的《海瑞罢官》而被《人民日报》点名批判,说是“三家村”的分店,连编辑们也统统都给赶出了北京市文联,扫地出门,清理阶级队伍,接受革命的大批判。直到这时。我方才大彻大悟,大梦方醒!我决计今生再也不当编辑!
有一年,北京市委把我调去搞京郊区县文化工作调查,干了半年,搞了两个调查报告,虽然深得领导的赏识,但终觉非我所愿,再四要求去搞创作。无奈那时作家们也都在农村下放劳动,我便去了一个剧团帮助搞剧本,这是我和戏剧结下不解之缘的开始。于是我离开了市委那座红毡铺地的大楼,到山东鲁南地区深入生活。两年的时间里,四下鲁南,历时八个多月,与老根据地的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夜晚一铺炕上聊,白天一张桌上喝玉米面粥。那粥稀得如同“洪湖水浪打浪”,不过我至今不悔。我到过十多个县,查阅了上百万字的战史资料,访问过百多人,写了一个以抗日战争为背景,描写收抄延安整风文斗的剧本。
到了1974年,北京市剧院团创作人员召开创作会议。文化局一位姓马的局领导找我个别谈话,动员我放弃这出戏,他说;“在山东抗战的是115师,而115师的师长是林彪。从你主观上肯定不想为林彪树碑立传,但假如客观上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你倒没什么,我可就负不起这个责任了!”我说:在山东坚持抗战的虽然是115师,115师的师长虽然是林彪,但是整个抗日战争,林彪从未到过山东。他一直在苏联养病!山东的历史,是山东人民创造的,山东的抗战史,是山东抗日军民创造的,与林彪无关!然而,这位局领导,仍旧继续动员我放弃这出戏。言语之中透着诚恳、真挚,坦率!我为他为下级着想的精神而深深地感动了!我同意放弃这个我实在不愿放弃的剧本!可他太诚恳了,他大使我感动了!
但是,十分钟以后,仅仅十分钟,在全市剧院团创作人员大会上,还是这位马领导,却突然发难,慷慨激昂:有人,用剧本“企图为林彪树碑立传”!“九。一三”以后,这是多大的帽子啊!他简直要置作家于死地!会后,他责令剧团派人四处调查这个剧本的历史背景。无疑。这是“十年动乱”时期文化专制的丑剧。这出戏,当然只有流产了。整个这件事,真是滑稽!如同一出滑稽戏!我却被打得好几年抬不起头来!
人闲着要生蛆。剧本不排便没事干。于是我发愤把这个剧本改成小说。世人都是将小说改成剧本,我却不得不将剧本改成小说。这就是后来全国一百多家电台相继播放的长篇小说《使命与情网》。这部小说连续两版四次印刷,发行四十多万册,四次向国外订户发运。
戏剧作者写小说。当时有一种说法,叫做“水土流失”。我大约是较早被迫“流失”的一个吧?
我终于做成了一个梦!
但是,这却是一个苦涩的梦!一个孕育的是剧本、问世的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