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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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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其他亲人呢?”
  “两个哥哥撵回了原籍,另外两个哥哥死了。”
  “你和家人还有联系吗?”
  “基本上没有。”
  “为什么?”
  我一时语塞。我活着,两个哥哥走进甸子的画面也活着,我噙满泪水的眼睛可以闭上,可闭不上两个哥哥的音容笑貌宽广过天空,且谁又能逃出天空。三哥睡觉吮被角,四哥的鞋带天天丢,三哥痛恨刷牙酷爱洗澡,四哥所有的零用钱都给了小人书摊,三哥四哥麦芒色的头发又细又软如胎毛……当时,我要是不往三哥四哥头上扔一把把的“狼牙棒”,也就是羊负来,他们也不会去甸子,死活不带上我,在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甸子之前……我倒吸一口凉气,两个哥哥是带着尚未摘净的羊负来去了天国的,尽管四哥临走前习惯地把嗑过的松子壳塞到我脖子里,三哥还把清凉油抹在我眼皮上,神气活现地喊着:本二爷手艺高,刮胡子剃头不用刀,一根一根往下薅,薅得脑袋起大包,回到家里抹牙膏,你说糟糕不糟糕……两个哥哥招猫逗狗,烦不死人地走进大甸子之后,我没有想过枯花枯草枯藤枯树以后的样子,却一直在想三哥四哥枯死以后的样子……可这会儿,我要告诉江远澜活人比死人心虚,哥哥们怎么待我都不为过,当三哥四哥从冰柜里抬出来下葬时,面色青蓝,鉴于我父母哭得时间过于长久,停泊在船形盛尸盒中的尸体开始出汗,两个哥哥的脸如清油抹过,汗珠子沁满了整个额头,连下巴颏儿都有小水珠儿,“活了!活了!”我大声喊着喊着喊着声音一下蔫了,盛尸盒上盖着的白色塑料布尸单子也在出汗,细密如筛——家人痛心疾首的目光比停尸房还要冷,妈妈把我推到了一边儿,她质问我还要诈唬到什么时候!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我真的要告诉江远澜这些么?我只能说手上的茧是自己擀的,脚上的泡是自己撵的。是他们自己吃的乌桑果,能怨别人吗?话是可以这么说的,但是你要真能忍心说出这样的话,还是人么?所以,我要求插队,自食其力,要求老死不相往来,要求享受孤独大美酒,谁也甭理谁,谁也甭认为自己活着,至少甭让心活着。我的思绪混乱到这份上,就让江老师神色凝重,不知道他是会把我想成花枝招展的骷髅,还是把我想成晦气煞气十足的狗崽子,他一直像被一条绳子捆住了无法动弹地坐在那里,一瞬间让我以为他打坐禅定了,他才不管屋子此刻的阒寂不阒寂,无声不无声。“我在电影院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不像本地人,尽管你喜城话说得挺好。”江老师陷入回忆地说这番话时,我有点愧疚地想起了我上学的第三天写的《为江远澜题照》,小侉子:
  尖脸猴腮瘦如枪,
  饥寒半生生死场。
  拿本破书多奇志,
  不会教书也会装。
  当时,我把这张纸条像传单一样撒了出去,想必江老师一定是看到了。此刻,在我心中旋绕着越来越多的胆怯心虚,以及他的心事重重——正如他正在痛苦的感情都流露了出来。江远澜说:“你的红卫兵大队长被撤了,校团委副书记也被撤了,你去文体班的事黄了,还有,你的参加雁北地区青年先进分子代表大会的名额作废,包括你的入党申请登记表也一并驳回,不予考虑,总之,你一撸到底,能保住团籍,不被开除就不错了。”“最好把我的学籍也开除了,本来我从村里来时就没带这些玩艺儿,我再回村,这些玩艺儿也用不上。”我忍不住打断了江老师的话,插嘴说道。“你用不着自暴自弃,”江老师说:“来到这儿的异乡人都背着黑锅,没问题谁到这儿来?”“那你有什么问题呢?”我问道。“我父亲……他,”说到这儿,江老师沉吟了一下:“他其实也就是《林家铺子》中的林老板,可被定性为不法资本家,肃反时自杀了,我母亲不久便过世了。”“你有兄弟姐妹吗?”江远澜摇摇头,此后,屋子又陷入了沉默。  只要我和他呆在一起,沉默总是可以寻求到沉默,静谧的屋子成了空无一人的库房似的,好像谁先说一句话谁就会毁灭,就会粉碎,就会像氢气球飞起来便啪地爆炸,我就和江老师较着劲儿地不说话。江老师半靠在床头,顺手从柜顶抽出一本泛黄的书,才翻开,又从枕头下翻出一支铅笔,看起书来。
  江远澜看书眉心蹙着,我枉然不枉然地坐在那儿几乎跟他无关。他还从枕头的另一侧取出几张碎纸片,写写画画之后便夹在已阅完的页码中,他看书的样子朴素,过于专注就把书以外的一切视为无。我先是感激江老师没像以往用题来消耗我,折磨我,继而又觉得无所事事地静坐也是一种体验,一种补课。再等数小时后,晚饭的铃声大作时,我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终于,江老师发现了我在流泪,“你怎么了?”他的神情和声音都表现出天大的惊讶,“哭啥呀!”他放下书,腾地站起来,急躁地在屋子里踱步,急躁地给炉子添煤,傻乎乎地把半簸箕烧过的煤灰填了进去:“糟糕!”他填完后发觉了,我正哭得浮想联翩,寻声一看,扑哧笑了,江老师好像头一次看到我破涕为笑的样子,高兴地问:“你哭着哭着为什么笑了呢?你是假哭吗?你的伤口长好了吗?”我点点头。“我能看看你的伤口长得什么样子吗?”我摇头,坚决地摇头。江远澜央求着:“看一下,就看一下。”
  我下意识地警觉地捂住了伤口。
  “为什么不让我看一下呢?”江远澜的声音是央求的声音,是无比平静的声音,我懒得说伤疤丑陋无比,我懒得说伤疤像一条水蛭趴在我的肚皮上,我要说的话把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你不是结婚了吗!”
  “你听谁说的?”江远澜窝火地问我。“你结没结?你究竟是结了?还是没结?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换了我,决不隐瞒!”我比报童的叫卖声还高,我甚至追加道:“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嘁!你结就结呗!你不就结了个婚吗?”
  江远澜尽管离失魂落魄尚有一步之遥,但好像婚姻无论既成不既成事实他都难脱干系,江远澜问我:“你真的觉得我结婚了?你……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可你为什么还要……唉,比羊奶还容易变质!”
  “你到底结了没结,干嘛不能说个痛快呢?”
  “我是对小程老师……说过,那是在你和他鬼混一夜之后!”
  “鬼混?见鬼!”我受了天下冤枉似的叫起来。
  “昨天晚上你是九点五十一分和小程老师一道出去的,今天早上你是差七分八点回到的学校,对不对?”江远澜显得比我还愤怒。  “既然我和小程老师鬼混,你干嘛还要看我的伤口?你也想和我鬼混么?我……”我满眼都是泪,恨恨地说。
  “你怎么像泼妇一样?”
  “我不是小洋囡囡了?”
  “你怎么能念成小洋团团(囡囡)呢,你已经肉得快成团了。”
  “我肉不肉成团和你没关系。”
  “关系大了,当然你和小程老师无论做了什么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对你结婚也可以既往不咎么?”
  “你咎得着吗?”
  “你都结婚了,管得着我吗?”
  “我是管不着你和小程老师为什么彻夜不归,我只是想说,请你走吧,今天晚上食堂有大米饭,我要吃大米饭。”江远澜怒气冲冲地说着,从壶中倒在饭盒里一些热水,仔仔细细洗着,他的脸除了刚剃过的下巴与腮帮是铁青的以外,和饭盒灰蒙蒙的颜色一样的额头皱得厉害,他灰中带青的眼睑反衬得一双眍的眼睛凹陷得更深了,他的表情沉毅得吓人。
  我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直了直发僵的脊背。
  江远澜先我一步吃大米饭去了,等我脑袋发沉发木地来到学生食堂时,只有几只瘦得砖头宽的柴狗在觅食,它们精细的后蹄东刨刨,西刨刨,在暗夜中成为薄薄移动的黑影。
  话说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十月,喜城的杏花、李花、槟果花重开烂漫。三百年后的1974年10月21日(古历),喜城的杏花、李花、槟果花齐开了,生物课老师郝来宝带着全班同学来到城关织锦庄赏花。从东殿门往东去,卖小件农具土杂日货的摊了一地,再就是卖兔子的,活杀现剥皮卖着。那是一个个头不过羊一般高的男孩儿,顶多也就十一、二岁,他手中的刀比他的身子还长,银晃晃的,吓得女生们一下就把队伍冲乱了。郝来宝不知缺了维生素哪种元素,口腔溃疡得久治不愈,吆喝不便,就让同学们羊一群地往前走,灵活队形。郝老师说既然字典上有“反常”一词,就说明一切被我们视为反常现象的事物有它的正常——反叛的美丽再一次告诫我们花是开放的产物,而不是观念——季候,春天的产物。郝老师还说:此生既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办,就要在小事上让自己别有洞天。
  郝老师的话说得晦涩难懂,非但没让同学们心生反感,反而更喜欢他了,因为他毕竟让我们与知识产生了距离,而非像江远澜让我们女生在上数学课纳鞋底时数针数。“你知道窦娥冤,六月下大雪的事吗?”陈皮实问郝老师时,郝老师只得从谈性正浓的“埃尔宁诺”气候反常现象中抽出兴致,他承认大自然中属大气和海洋的变化最诡异莫测,但提到窦娥与六月雪的关系时,郝老师竟用羡慕的口气说:“窦娥有了六月雪,我们有什么?是一个月三两油三斤细粮的非农户待遇么?是一间六平米不到的房子么?是放弃专业,按着牛头强喝水,教一群扶不上墙的死狗么?”
  事实上,郝老师能把学生称之为死狗,既说明桀骜狂狷的性格他有,也说明他和学生的关系亲昵到了何种程度。昨天韦荷马给我们才上了十分钟课,突然宣布下课,并让同学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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