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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上打一棒!
姚先生听了我的话不禁大笑,我也感到很好笑,但在我们两个人的笑脸背后,我似乎看到果戈里的句子,我感到我们两个人的笑都该是“含着泪水的”!
“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庄子》天道篇的后面,记载那个斲轮老手对桓公说的几句话,实在很有余味:
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忻轮……
这真是老年人的悲哀!但又何尝不是青年人的悲哀?老年人那方面感到对青年人“不能以喻”,在另一方面,青年人又感到对老年人“不能受之”,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老年人”行年七十”,但却仍旧孤单地走着那没有止境的老路,他们有热血,他们不能不悲哀!
现年八十六岁的美国诗人罗勃特·弗洛斯特(robert frost)在他《生命前进 着》(life goes on)里写道:
just a little while back;at my farm near ripton,vermont,i planted a few more trees,you wonder why?well,im like the chinese of ninety who did the same thing。 when they asked him why,he said that the world wasnt a desert when he came into it and wouldnt be when he departed.those trees will keep on growing after im gone and after youre gone。
不久以前,在伐蒙特州,在我那靠近瑞普顿的农场上,我种了一些树。你猜干嘛?呢,我就像那九十岁的中国老头子,他也做过同样的事。当别人问他干嘛的时候,他说当他来的时候这世界并不是一片沙漠,当他走的时候他也不愿意它是。这些树在我离去和你离去了以后,还会继续发荣滋长的。
这种留点余荫的人生观,它代表一个伟大心灵的伟大心怀,在奴隶出身的喜剧家斯塔提乌斯·凯西里乌斯(statius caecilius)的《青年朋友》(synephebi)里,我们也可以看到那栽了树为后人享用的老农夫,他深信上帝不但愿他接受祖先的遗业,并且还愿他把遗业传授给下一代。
在活着的人里面,没有人能比老年人更适合做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工作了,老年人从死人手中接下这根棒,由于他们的身世各异,所收到的棒子也各有不同:
第一种老年人拿的是一根“莫须有的棒子”,他们根本就没接到过这根棒,也许接到过后又丢了,他们除了麻将牌的技术外,大概什么也交不出来,他们最大的特色就是装老糊涂(我还看不到一个真正糊涂的老年人),他们的人生观是“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他们永远不会退化,因为根本就没有进化,他们数十年如一日,那一日就是早睡早起一日三餐,《五代史记》汉家人传记太后李氏向周
太祖唠叨说…
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唯以衰朽托于始终。其实“托于始终”的不是她那视茫茫而发苍苍的“衰朽”,而是那四张小白脸和一百三十二张麻将军!
在另一方面,他们是属于长寿的一群,他们不需要旁斯·得·利昂(ponce de leon)追求的那种“青春泉(fountain of youth),他们青年时代虽然衰老,可 是老年时代竟得不死,他们的“残年”是难终的,孔丘骂他们“老而不死”,他们表面上虽不敢反对圣人这句话,可是在心里却奇怪为什么孔老二自己七十多岁还活 着?他们也未尝不想交点什么给青年人,可是一方面他们没有“避此人出一头地” 的胸襟,再一方面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妙手空空,对人劳心怛怛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种老年人中的是一根“落了伍的棒子”。一般说来。老年人可皆议的地方 不是落伍,而是落了伍却死不承认他落伍,落伍是当然的,可是死不承认就是顽固了。《左传》里记石碏虽然自承:“老夫耄矣!无能为也!”但是他的内心深处, 恐怕还是有点酸性反应,尤其在青年时代有过惊天动地的事业的人,到了老年“一 官匏系老冯唐”,酸劲儿就更大。康有为刚出山的时候,叶德辉、王益吾们咬定他
是洪水猛兽,写了《翼教丛编》去骂他,可是二十年后,跑在时代前面的康有为被 潮流卷到后面去了;我认识的一位同盟会时代的老革命党,当年是飞扬跋扈的豪健 人物,六十年下来,他竟变成一个整天吃斋念佛写毛笔字的老人了。好像愈是在青 年时代前进的人,愈是在老年到来冥顽不灵的人。民国七年的十月里,梁巨川以六 十岁的年纪投水殉清,当时二十六岁的胡适曾写《不老》一文评论这件事,他说少
年人应该问自己道:“我们到了六七十岁时,还能保存那创造的精神,做那时代的新人物吗?”这问题还不是根本问题。我们应该进一步,问自己道:“我们该用什么法子才可使我们的精神到老还是进取创造的呢?我们应该怎么预备做一个白头的新人物呢?”其实做白头新人物谈何容易!在近人中,被冷红生骂做“媚世”、被章老虎骂做“媚小生”的梁启超庶几近之,其他的闻人实不多见。上了年纪的人未尝不想进步,从霍桑(nathaniel hawthone)《海德哥医生的试验》(dr.heideggers experiment)里,我们看到那三个老头和一个老妇在 喝了“返老还童水”以后所发的狂喊:
“gives more of this wondrous water!”cried they eagerly.“we are younger-brt we are still too old!quick give us more!”
“把这一些奇怪的水再给我们一点!”他们着急地叫着,“我们年轻些了—— 可是我们仍旧还太老!快点——胜任,可是却一定要派唐僧那个血压又高、头脑又混的肉馒头做主角,还带了猪八戒沙和尚两个工谗善媚的走狗青年,唐僧根本不比 孙语空高明,只是装得老成持重些,且年资已久,是胡吉藏的老弟子,跟姚思廉是老同学,自然在菩萨面前吃得开,紧箍咒就是唐僧的抽象棒子,孙猴子虽然也有个
棒子,但在满朝精神重于物质的逻辑下,只好被唐三藏棒住。
老年人抓住棒子不放的另一原因,是他们的长寿心理,古人“有生者不讳死”,其实“讳”字应该校改为“知”字,许多老年人整天做着“窃比我于老彭”的好梦,不慌不忙,从来不知死之将至,据说虞舜九十五岁才把帝位“禅”出来,其老不倦勤之概可想。比照虞先生的尺码看来,人生七十岁开始也不嫌迟。很多老年人都有 大远景,长期发展的大计划,而这些远景和计划却又和他们迟缓的脚步极不相称的,他们只知道任重和道远,却不晓得日暮与途穷,陆游的诗句道尽了他们心中的窃喜,那是:
自揣明年犹健在,
东厢更觅茜金栽。
白首穷尽的抱负是动人的,可惜只是碍了手脚!叔本华算是这些人里边最成功 的,他说:“他们以为我老得要死了,看吧,等他们全死了,我还活着。”在这方面他是考第一的,可是他的自私与吝啬也是考第一的。
新陈代谢(metabolism)本是很普通的自然现象,它的结果自然产生许多“老废物”(waste matter),像草酸钙(calcium oxalate)等就是,这种异化作用是一切生物活动的起点,并不值得惊怪与恋栈。纪元前六世纪,大运动家密罗(milo) 年老的时候,一天看到操场上的年轻健儿大展身手,他意忍不住望着自己鹤骨鸡肤
大哭,他感叹,他不服气,他终于不自量力,狂劈橡木而死,引起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在《论老年》(desenectute)里不少的讪笑。
有些老年人硬怕青年人厌弃他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记尼可拉·彼特洛维奇(nikolai petrovitch)接他儿子回来时说:“现在我们必须互相接近,并且设法相互彻底地了解。”(第三章)但是他的哥哥却先感慨了:“你设法不忘掉你 学过的,但是——转眼——他们就证明那些都是垃圾,并且告诉你,有灵性有见识 的人早就不搞这些劳什子了,并且如果你不以为嫌,一个落了伍的老腐败就是你! 这又有什么好法子?年轻人自然比我们来得聪明!”(第六章)后来弟弟终于悟到了,他说:“这样看来你和我都是落了伍的人了,我们的时代过去了,唉,唉,也许巴扎洛夫(bazarov)一是对的,但是我坦白告诉你,有一件事使我难受,就在这 时候,我是多么盼望我能与(儿子)阿尔卡迪(arkady)多亲近一点,可是结果呢, 我丢在后边了,他已经向前走了,我们不能互相了解了。”“我从前还以为我正跟 着时代做每一件事……我念书、我研究,我尝试在每一方面都合乎时代的要求—— 可是他们还说我的日子过去了,并且,哥哥,我也开始这样想了。”“哥哥,你知道我现在想起什么吗?有一次我跟我们可怜的妈妈吵嘴,她好生气,不愿听我的话,最后我向她说:‘当然了,你不能了解我,我们是属于不同的两代的人!’她被我
气坏了,可是当时我却想:‘这又有什么法子呢?它是一颗苦药九,可是它必须吞 下去。’你看,现在轮到咱们了,咱们的后一代也可以向咱们说:‘你不是我们这一代人了,吞你的药丸去吧!’“是的,哥哥,好像是时候了,我们该订做一口棺材,把两条胳膊放在胸前了。”(第十章)
至少我个人觉得,像尼可拉·彼特洛维奇这种老年人是可以尊敬的,他虽到了老悸的年纪,虽然在“涅槃经”的八苦中只少占了六苦,可是他仍然想做一朵“老少年”(即雁来红amarantus tricolor),他充满了正常的舐犊之爱,虚心的向另一代的小毛头们来学,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