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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草间_耿立-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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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当我在我爷爷的坟地周围站立凝思的时候,一定,我奶奶的哭声更加地沉郁。清明节的前一天,我在爷爷的坟地上多添了几锨土,奶奶知道加的土愈多,地下的人就愈埋的深入,但是奶奶每年都这样叮嘱她的儿孙,并且我越是加土,她越是哭得认真。我愈是不解呢,活人哭死人,是盼着晤面呢,还是阻隔模糊起来呢。

  “它那是救主呀,你爷爷却解不透,大黑呀,你为什么不对我说?”

  我问奶奶:“那头驴呢?”

  “问你老子去!”

  我知道父亲会说咬过爷爷的那头驴卖了,又归了社会,以后又养了一头,以后又死死生生。可直到一天,家里又买了一头毛驴,奶奶想让驴子套在车子上去看闺女,于是是奶奶拉起来把驴套到车上,看到拉车的黑驴果然是尖尖的耳朵细细的蹄脚,白云却是聚了散散了聚,日光明亮。

  黑驴突然失了前蹄,把奶奶扔到地上。

  奶奶死了。

  奶奶原本是躺在床上的,儿孙们都围在她的身旁,她忽然坐起,说“驴”。许多的人跑向饲养棚,见驴子已死,身上还存着余温,而奶奶也正在那一点点同时地死去。

  我从田野归来,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我亲手埋葬了两个灵魂,那新鲜的、曾蓬蓬勃勃的肉体将挤在土壤的重轭下,在历史和现实重浊的齿轮间,一年年粉化。而土壤,这一片干净的纯正的土壤又会接纳一切,溶掉一切,包括种种最神圣的和污秽的,血汗、尸骨、毛发、情爱与恨,这一片土壤却更加丰沃深厚了。

  最后,有诗人对着我的影子称呼我,他说:

  “亲爱的驴子。”

  (此篇吾与进轩先生合作)
。;t××xt×小×说××天×堂



第53章 我是公社小社员(1)


  生产队还未解体的那年,我看见老家矮矬的柳树头上吊满了地瓜的秧子,那些绿的黄的在风里日夜响着。一块一块如岩石一样的红薯深深地涌在鲁西平原灿然的黄土里,弄得地皮时常有沉重炸烈的声音一阵阵传来。人们爬上高高的房顶,把雪片一样的湿濡的地瓜干子晾晒在那里,一辆一辆的排子车吱吱呀呀出入一些小院,大家开始在秋高气爽的天气里频频活动。刚刚播种过小麦的地垅里,我小学同学李继红的父亲狗大乖正一个人圪蹴在土坎久久地发呆,在他身边堆着一些麻袋、筛子以及一些黑屎一样的淋雨的地瓜干子,秋日的夕阳映照在狗大乖褐土色的脸上,看上去很慈祥。

  狗大乖瘦小的身子在黄昏里显得矮缩单薄,他穿着一身灰不叽叽的夹裤夹袄,戴着一顶帽沿折了的辨不清颜色看去是黑色的夹帽子,那时候平原的人都穿着这样的衣服,都戴这样的帽子,土眉土脑的,还未等到冬天就把帽子套在头上,在阳光里无边无际地走来走去。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看见继春拖着排子车来到地里。继春是狗大乖的大儿子,狗大乖一共有两个儿子,我比狗大乖的二儿子继红大一岁。那时狗大乖的大儿子继春常和一些人于夜里鬼鬼祟祟地到场屋里拉架子(即掂刀弄枪练武),那些场院屋子年久失修,在咚咚的脚步声中和唰唰出手反手的动作里土块唰啦唰啦地落。

  我看见继春的脚步一下子踹到那些黑的地瓜干子上,他脸上的颜色很凶。娘的,怎么吃?喂猪?继春不上学,他一直在队里看庄稼,春末护麦子,夏秋护红薯秧子苞谷棒子。那时候,我和继春的弟弟都十分羡慕继春,继春不用干重活整日溜达在豆子地里抓蝈蝈。用红篾高粱编个椭圆的像鸡蛋大小的蝈蝈葫芦,放在前衣兜里,一走动,那蝈蝈便时时地叫,我们都十分想得到蝈蝈,但继红不敢跟继春要。有一次,我们偷偷地把继春的蝈蝈葫芦在他午睡的时候悄悄拿了出来,被继春发现了,就用鞋底一遍一遍地抽打继红稚嫩的屁股,直抽得屁股发紧艳若桃花才撒手。然后把蝈蝈笼子往地上一摔,啪叽一脚。

  “谁也别弄!”

  继春不看我们一下,就掮着粪箕子走出老远,箕子上插着一杆红篾高粱秸,渐渐不见了。

  “这个狗操哩!”继红对着继春的背影骂,然后我们用瓶子灌上凉水,头顶着金光灿烂的太阳热乎乎地朝学校走去。

  夜里,村里上空到处弥散着一种农药搅拌麦种的气味。我们家那时候与李继红家隔着一条胡同,吃过晚饭我就去他家,继红坐在屋檐下,端着碗,听着狗大乖弓着腰在里屋咳嗽,很难受的样子。许久以来,狗大乖的嗓子里像是塞着草,痒得他一直咳嗽。李继红和我是班级里最差与最好的学生,他常常抄我的作业,分数一直不错,使老师误以为我揩了李继红的油。狗大乖的脸皱巴得厉害,我和李继红一致研究觉得狗大乖无法让人相信他会是生产队里的保管,狗大乖瘦小的身躯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受过百般凌辱和折磨的冤深似海的奴隶。但狗大乖是保管,他腰上系着几把钥匙,一把钥匙开生产队里的锁。李继红曾不止一次地看见吃过晚饭队长便喊狗大乖开会,会一开就开到半夜,开得人们来了精神,就从狗大乖的腰上扯下钥匙打开仓库的门,舀出麦子换白面在油锅里炸面泡子吃。

  我进到狗大乖家的时候,见继春的父亲狗大乖正一个劲地咳嗽。

  继春也把碗端在屋外去吃,他忍受不了狗大乖声音的震动。

  “咳,咳,你老是咳嗽!”继春的脚一跺,“一咳嗽,就使人顿得想尿!”

  谁知继春的这一脚却把狗大乖像老子训儿子一样弄哭了,在昏茫的夜幕和油灯下,狗大乖咧着嘴哭开了。

  “娘啊,我活不成了啊———”

  继春的娘瞎一只眼,她一听狗大乖扯起嗓子哭,就一下子吼起来。

  狗大乖的女人瞎的是右眼,她走路时选择的往往是向左转弯,她这时从门后抄起一只笤帚,习惯着向左冲出门,向继春扔去。

  “滚你妈的。”

  继春恶狠狠地抬起头看了狗大乖女人一眼,嘿了一声走开。继红从屋檐下站起来之后,便盛了一碗饭,坐在门前的板凳上,在继春的脚步声里稀里呼噜地喝起来。

  狗大乖的咳嗽是最近的事,一到阴天下雨,便咳嗽得厉害了,当他晃动着两腿在地上开步的时候,他觉得两腿间皱皱巴巴地有东西在响。在掂着凉水上学的路上,李继红对我说:“伙计,世界上最孬熊的人大概就是我爹了。”我知道他是指他父亲结扎的事。关于推选村里进县城结扎的最合适人选,大家整整讨论了一个春天。最初选上了二小队的刘振山,他听下乡干部说了一大通到城里结扎的好处,吃猪肉粉条,还能白看电影,本来二小队的刘振山已经动心了,可他却说回家给女人言一声,这下下乡干部有点愠怒,愠怒的下乡干部看着刘振山,又望望支书,对支书说没想到你们这里的干部素质这么低,连一点起码的政治觉悟都没有。结扎就是计划生育,计划生育就是为国家为人民的事,在为国为人民的事业上还想到老婆孩子,这不是成心给党的脸上、鼻子上抹灰么。最后的结果是,刘振山彻底不去了,死活不去了。支书又点了许多人的名,大家却都纷纷说家里忙走不开,最后下乡干部说,有一个法子,选!选着谁谁去。结果就选着了狗大乖。

  那天的天气很晴和,北风刮了不久就停了。我们记得狗大乖被公社拖拉机站上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拖到县里去了,同行的有三五个男男女女,每个人胸前的红花绚烂得使人脸膛发木,那时候,谁都不明白结扎是怎样的一回事,就知道是去到那里在腿弯子上扎一针,回来就不生孩子啦。

  在距拖拉机把人拖走又回来后的一个月,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无休无止,天地间很冷,一切都十分萎缩。那时候我和李继红都一脸正经地坐在三间房里读书,我看到墙角上有雨水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条蠕动的豆虫。

  面对阴冷的天空,我们想像不出房屋倒塌会是一种怎样的结局,若是概括一下我们的学校,“猪圈”二字就是最恰当不过了。上课的单调瘦弱的钟声从门外的一棵树上被雨水打湿,语文老师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雪白的白衬衣领子翻在外面,脚下是一双黑的皮鞋,走上讲台。语文老师才刚去相亲没几日,语调高昂,神采奕奕,他的对象在遥远的一个镇供销社里当售货员,纷纭的白色粉笔末里有一股售货员身上发出的雪花膏的气味。在语文老师举手写字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李继红用一支铅笔在我的手指背后扎了一下,李继红声音低低地告诉我一句话。

  “我爹结扎结坏了。”李继红说,“夜里他一躺下,就和娘打架,他不能上床,上床就腰疼!”

  李继红的娘叫瞎二妮,在她嫁过一个男人生下一个孩子以后,又嫁给了鲁西平原深处的老实汉子狗大乖并与狗大乖共枕二十余年,多年来他们兢兢业业义无反顾地劳动生孩子,当狗大乖结扎出毛病,瞎二妮就天天晚上踏着支书家的门槛骂,这件事一直闹腾了许久。最后的结果是,每天补给狗大乖十个工分,秋后结算成粮食。生产队的保管钥匙还同意在狗大乖的腰上叮叮当当地拴着。

  支书领着几个村干部提着几斤猪肉到狗大乖家慰问。夜里李继红找我与他做功课,做完功课我们就躺在黑暗无边的屋子里睡觉。我听见风呼呼啸啸地从外面走过。有如无数的书在很远的地方一页一页地被人打开。

  “白杨树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伙计,你想媳妇么?”

  “你哥继春到大王庄相亲去了?”

  “妈的,人家女方不愿意,嫌继春脸上的粉红疙瘩。”

  “那是西北平原最普通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

  “女人不是好东西,娶过来供她吃供她喝,就是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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