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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说话-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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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个东洋人年岁都不大,团长年纪最大,看上去也不过六十左右。最年轻的 一位白白净净,简直像个大学生。在老村长眼里,这些面孔既很陌生,又似曾相识。 双方见面时,对方张口是日本话,一听这隔绝已久的话,那遥远的一种凶厉与歧视, 又使他感受到了,他隐隐地有种不快。
  盘山独有的秋色总会给异乡异客带来兴奋与新鲜。在紫色大山背景的衬托下, 柿子树脱尽叶子,只剩下桔红色滚圆的柿子,远看像一棵棵树挂满了灯;黝黑的石 头间,清溪奔流,好似翻腾的冰雪;种植在谷底的庄稼蔬果已然拉了秧,新收获的 果实都搬进用石块砌的农家宅院里;金黄色的玉米铺满房顶,朱红色的南瓜像一个个大坛子那样摆在墙头;鲜红的辣椒一串串火苗似的挂在门窗前。这些颜色亮得照 眼,鲜艳分明,撩人喜悦。秋日的山村,就这样神奇地把大自然的生气转化为一种 蓬勃的生活气息……车上的日本人都如醉如痴地欣赏风景,啧啧赞美,兴奋地叫着,大声发着议论。那位上年岁的团长通过翻译对老村长说:“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 美的地方。我们是第一批进入这仙境的日本人吗?”这话既是为自己庆幸,也是想 使主人高兴。
  老村长下意识凭着反应脸一沉,说:“不,不”跟着就醒悟过来,赶忙勉 强地应付几声,“呵呵……”又咧嘴笑了笑,笑得尴尬又艰难,像是要把伤疤变成 一朵花。
  坐在一旁的那个年轻的日本人似乎感到了什么,要问什么,但他又克制了自己。
  车子愈往山里走,路边卖柿子的山民愈多起来。柿子是大自然的艺术品,鲜亮 好看,还勾人想吃。一个日本人提议买些柿子在车上吃,其余的日本人都鼓掌赞同, 认为是个好主意。于是停了车,老村长下车和日本人争着去买。道边卖柿子的是个 老汉,身子两旁各放一大篮柿子,他见来了买主,一边把篮子里的柿子往秤盘上摆,一边笑呵呵说:“吃盘山的柿子连牙都用不着,开个口您就喝吧,全是糖呵!嘿嘿……” 他说着忽然止住,瞧瞧眼前这几个叽哩哇啦说话的日本人,问罗翻译,“这些可是 日本人?”
  “是啊!”罗翻译说。
  谁料这老汉听罢将秤盘上的柿子往篮子里一折,跟着把秤往肩上一搭,说句: “不卖啦!”一手提一篮柿子,扬长而去。
  日本人很奇怪,上来询问,老村长忙对罗翻译说:“告诉他们,就说卖柿子这 人肚子饿了,回家吃东西去了。”
  罗翻译一时也编不出更好的理由,只好这样解释。这使日本人更加奇怪,谁知 反倒使那个年轻的日本人心里有些感觉。大家回到车上,车子渐渐接近莲花村。老 村长心里打起小鼓来。刚刚这卖柿子的老汉给他提个醒,山民们没有忘记四十多年 前那场灾难,犹如山上每块石头都深刻记得烧山的大火。要是他们都像姜雪桃那样,把世仇砸向这车子,岂不闯下天大祸事?
  车子在山谷里盘旋前进,愈走绿色就愈加深浓,在这绿色浓到极限时,忽然奇 妙地化做一片透明的蓝色。这表明已经进入大山柔和的腹地。大山的蓝色是纯净的、 清爽的、安寂的,然而老村长却感到这寂静得有点过分。怎么没人站在道边观看? 没人站在远处伸头探脑?甚至连人影一闪也没有。莲花村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可人人都知道今儿日本人来啊!于是这寂静就透着一股神秘,一种紧张……这时,车子 突然朝左疾拐,猛地刹车,全车人的身子都重重撞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那个上年纪的日本人讲究的小眼镜摔在地上。老村长叫一声:“啥事?”声音里带着对司机 的忿意与谴责,司机却用手指指车子前边。老村长探身一看,吃了一惊。车子正停 在村口上,道边那块“莲花村惨案遗址”的石碑不知被谁搬在道中央,直立那里, 好像一条满腔悲愤不怕死的汉子,雄赳赳挡在车前,倘若不是司机手疾眼快,真要撞得车毁人伤。老村长的脸色已经煞白,他招呼村干部们下车,一齐将石碑抬回到 道边。日本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顾不得回答。他已经感到下边会有更大的事等着 他呢!


  在简陋到几乎一无所有的村办公室里,日本人与莲花村村干部们的谈判没费多 大力气,没有争执、讨价还价和必要的妥协。尽管这些精明绝顶的日本商人把价钱 压到不能再低,莲花村人却全都乐呵呵地接受了。有人花钱买他们山沟里那些没用 的糟石头,还谈啥条件?山沟里什么能卖就卖什么。他们还提供了许多山货,比如 麻梨、毛栗、核桃、山里红、谷子、五月鲜的桃子……自然还有本村的特产雪 桃。雪桃是下雪天摘的桃。姜雪桃正是生在腊月,她爹才给起了这个好听又有寓意 的名字。老村长在给日本人介绍这种雪桃时,不由得感到有点不自在,话也说得结 结巴巴了。
  日本人对毛栗表示很大兴趣,这种毛栗油性大,喷香,果实饱满,他们要求带 一些样品回去。老村长喜出望外,竟慷慨地叫人装了两大麻袋栗子,放在车上。
  好了!买卖谈得八九不离十了,下边该做的事便是日本人回国后赶紧起草协议 和合同了。老村长想,如果半小时内不生意外,等日本人上车一出村口,便烧香叩 头,万事大吉。可就在这时,房门像被大车撞开一样,哐啷一声,一个人闯进来。 这是个女人,衣衫破旧,头发像茅草一般蓬散着,脑门正中有一大块瘀血的紫瘢。 当她一瞧见屋里这些日本人时,全身剧烈地发抖;她的眸子灼灼放光,说不清是愤 怒,是焦急,是惊愕,是冲动。姜雪桃!老村长的心一下子掉在地上,无声地哀叫 着:“毁啦!这回可全毁啦!”
  她是咋跑出来的?难道是王有福放的?对呀,王有福他大哥肚子上还有鬼子刺 刀留下的一个窟窿眼儿呀!可是马养山为啥不拦着……现在说啥也没用了,砸锅的 事就在眼前!
  姜雪桃不等任何人来拦她,手指着对面的日本人说:“我要跟你们说一件事。 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谁能把我的话告诉他们。”她扭脸看着满屋的人。
  罗翻译要答话,但被老村长使眼神拦住。就这时,那个年轻的日本人站起身来, 用很纯正的中国话说:“我叫土村清治,我在大阪学过中文,我来做翻译。”他对 老村长说:“请您先生,请您不要阻拦这位女士的讲话。刚才在路上,那个卖柿子 老人说的话我听懂了,石碑上的字我也看明白了。我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非常可怕 的事,而这些事和我们有关。我们很想听听这位女士要说的话”他说完,又对 他的同事们讲了一遍他的意思,那些日本人都露出惊异的神情。这时,土村清治扭 过头来对姜雪桃说:“这位女士,就请你说吧,你坐下来说好吗?”
  姜雪桃摇摇头,她站着,说道:“我要对你们说的是一件真事。不是旁人的, 是我自己的。这件事不单你们不可能听过,事情的原原本本就连我们本村的人也不 知道。四十多年了,我一直把它搁在心里边,现在心里盛不下啦,它要自个儿往外 蹦啊!1942年,我十二岁,那年秋天,鬼子这话你们听了也许扎耳朵,可我没 有别的称呼。现在时兴叫日本朋友,但那不是朋友干的事!那年秋天,鬼子在我们 这村搞‘无人区’‘三光政策’你们总听说过吧,烧光!抢光!杀光!就是把有人 的地界全变成没人的地界。一天早上,鬼子忽然进村了。我爹正带着我在房后的山 坡上打栗子。我爹打,我拾。就听我家那边人喊狗叫闹起来,跟着枪响了,我爹抱 起我,跑到千佛寺后边把我塞进一个石头洞里。他叮嘱我,他不来,我就呆在洞里, 千万别自己回家。爹急得满脑袋汗,眼珠子瞪得吓人,下巴直打哆嗦,牙都咯咯响。 哪知这就是爹给我留下的最后一面!我爹说完,揪些草把洞口遮住,就去了。过了 一阵子,下边枪又响起来,响了七八声吧,随后再没动静。我蹲在洞里等了一天, 直到洞里洞外全黑了,也不见爹回来,只听见‘唰唰’野兽走道的声音,我害怕, 哭了一夜。等到天亮,悄悄回家去,一路上也不见人,只见大石头后边那些人家的 房子和果园全烧了,黑烟还在往天上冒。我从乱石堆里穿过,一爬上我家房前那块 平地,我”
  姜雪桃突然停住,身体像被子弹打中那样强烈地一震,跟着如同失重一般摇摇 晃晃起来,双眼空空望着前面,却睁得老大,满屋的人好像都随着她看见了一幕非 常可怕的景象。此刻,老村长也不想阻拦她了。原以为她当时年小不会记得清楚, 没想到她一笔一画把那桩惨案毫无遗漏地镌刻在自己的记忆里了。他也想把这不该 忘却的往事弄得一清二楚……姜雪桃渐渐稳住自己的身子,一字一句接着说下去, 尽管由于情绪冲动而常常中断,但还是以一种强大的韧劲儿坚持下来了:“我一家 五口人都死在当院!我的两个哥哥被活活烧死,人被烧成焦炭,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烧到最后只有四尺大小,他俩身边的地还……还汪着一大摊鲜血和人油……我爹趴 在磨盘上,后背被枪弹打烂了,两只脚给砍下来……扔在一边。我娘……她被鬼子 们糟蹋了,衣服扒得净光,鬼子还用火柴把她、把她的毛烧光!哎…”当姜雪桃发 现土村清治停住口,没有把她这几句话翻译出来,立刻急了,像发命令那样对土村 清治说,“你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一句也别给我省下。鬼子做得像禽兽, 我们没啥丢脸的!”
  土村清治低声对姜雪桃说:“对不起。”随后便把这几句话翻译了过去。
  姜雪桃继续说:“鬼子糟蹋我娘时,我娘肚子里怀着我妹。他们糟蹋完我娘, 用刺刀把我娘肚子挑开,再捅死我妹……我头一次瞧见我妹时,她就是一团血肉, 已经是死的了”说到这里,她戛然而止,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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