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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之秋-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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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问题,”猴子拿出小本子看了一眼,“有人说乡镇企业是寄生虫,寄生在国营企业身上,靠刮国家的油水而肥私。岳书记对这种说法有何评论?”

  “我的评论是,首先应当问一问说这种话的人是么个虫?依我看,不是寄生虫也不是么个好虫。因为稍微懂一点中国国情的人,说不出这种话来。”

  问得尖锐,回答得不客气。会客室里竖起一片耳朵。

  “中国的国情是么个?一是地大人多,单靠国营工商业满足不了需要二是农村潜力大,但得不到发挥。二二归一,就是一个‘穷’字。乡镇企业解决的就是这个矛盾。使农村潜力得到发挥,农民富裕成为现实,还丰富了商品生产,给国家带来好处。拿我们大桑园说,这些年国家没投一分钱的资,每年创造几千万产值,上缴国家几十万税金。我请问,哪个世界上有这种寄生虫?”

  猴子:“岳书记的回答我赞成。但有人说,乡镇企业是靠行贿受贿、请客送礼、搞不正之风发展起来的。这个问题应当怎么看?”

  岳鹏程:“这种情况有没有?有。是不是事实?是。但要看用么个观点来说。

  同样一件事,比方我们用土特产品——主要是海产品,跟人家做买卖。按过去的观点是倒买倒卖、投机倒把;按现在的观点,是互通有无搞活经济。同样是请客送礼,有人说是不正之风,我说是礼尚往来。我不知道你这位小同志家里来了客要不要请人家吃顿饭?人家要走,要不要送一点礼物给人家带着?国家元首互访,还要举行国宴赠送礼品味,那也叫作不正之风?”

  猴子一时语塞。

  岳鹏程又补充说:“这种事在香港叫做公共交谊,哪个企业都专门有这笔开支。

  当然啦,咱们不能跟人家比。人家国外在街上走道都是靠左边,汽车驾驶台也在左边。咱们走私日本的那些车,都是驾驶台改了才进来的。”

  作为运输公司的团委书记,猴子自然清楚,行路靠左边、汽车驾驶台在左边的,只有香港和英国等极少几个国家和地区,远不是岳鹏程所说的“国外”,更不包括日本。他想指出,杀杀岳鹏程的傲气,又觉得没必要,只在小本子上重重地写了四个字:“不过尔尔”。“尔尔”的后边是两个蝌蚪似的“!”。

  程越也听出了岳鹏程的失误,想提醒纠正又觉不妥,只有暗自抱憾。

  猴子:“有人说,农村群众并没有那么富,只有少数干部在那里享受。这种情况不知存在不存在?”

  岳鹏程:“存在。”

  猴子:“岳书记认为这是正确还是错误?”

  岳鹏程:“有正确有错误。比方说我,出有车食有鱼,还可以住住高干疗养院,拿的工资比高干还多,一般群众的确不好比。但你只看这些说明不了问题。八百斤的小车我推过,冰天雪地赤着脚丫子我站过,公安局的黑屋子我蹲过,三天不吃饭。

  一顿吃五斤地瓜干子的罪我遭过。哪个群众能站出来比一比?中央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为么不能包括在内?我现在这些享受确实有些特殊,但我是拼命干出来、挣出来的,问心无愧。至少比上面有些干部整天自己不干事,却指责这指责那强得多!比起那些无功无德,甚至有罪有过,还照样向上爬当大官的强得多!”

  “讲得好极啦厂程越鼓起掌。她想起那位前任市报文艺部主任。那样一位无德无才的干部,并且已经超过了提拔的年龄线,去年机构改革,文艺部主任没法干了,居然通过关系调到文化局当上了副局长!

  岳鹏程没有因为她的叫好而打断思路,说:“当然啦,我说的这是低标准。但有些人为么个不因为有些地方群众吃不饱穿不暖,去责备有些当大官的住小楼、穿西服、坐洋车?恐怕骨子里还是个轻视农村干部的观点在起作用。农村干部是驴是马也得给点草料吃吧?‘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毛主席都批判过的,不可能!我这样说,并不等于我否认农村干部有坏的。有的坏得头发梢都生蛆!过去说是‘三猛’干部:猛吹,猛舔,猛往上爬。现今说是‘三长’干部:手长,嘴长,家伙长。把个村子作践得没个人样,老百姓哭都没地方哭去!我们登海镇就有那么几位。对这种人我主张杀!把小刀磨得锋锋的,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歼灭之!你们哪位肯出面呼吁呼吁?呼吁成功了,我岳鹏程请客送礼,外加敲锣打鼓放鞭炮!”

  岳鹏程的赤裸裸的表白,毫不掩饰的感情宣泄,以及让人难以接受却又无法驳斥的理论,使这些惯于内心独处、听惯了虚言假语的作家们,如同进入了另一个星球,看到了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外星人的形貌。

  猴子这位两面人,内心里也受到了震动。但他远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停顿了片刻又说:

  “岳书记,刚才我问的都是些普遍性的问题。下面我想问几个与你本人有关的问题,你看可不可以?”

  “小侯,你提得够多了,该其他同志谈谈啦。”老党连忙阻拦。

  岳鹏程却不在意,朝老党笑笑说:“既然是采访,凡是问题都可以提,与我本人有关的问题提提也没关系嘛!”

  “谢谢岳书记。”猴子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外边传说岳书记经常开除人,不知道这是不是谣言?”

  “确有其事,千真万确。”

  “理由呢?”

  “理由可以讲出一卡车。归根到底一句话:为了保持我的企业的活力。我的口号是:有本事吃本事,没本事吃本份。共产党的本事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资本家的本事是:不把你的钱袋掏出来不闭眼。这两种本事都没有,满脑子还净是些花花道道,那种人不是开除不开除的事儿,是压根儿就不应该要的问题。”岳鹏程目光一闪,又反问道:“你们都是文艺界人士,你们说说,你们文艺界有没有个庸员太多的问题?”

  猴子知道这个问题对自己不利,不肯作声了。

  一位剧团的老编剧说:“不是有没有,是十二分之严重!”

  “不但文艺界,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哪个也不强些。”老党发表评论说,“中国的改革,不下狠心解决机构臃肿、庸员太多的问题,很难有多大前途!”

  “解决也不能单靠开除吧?”猴子说。

  “这就是你们的铁饭碗和我们的泥饭碗的区别了。铁饭碗反正吃的国家,大家可以糊弄糊弄;泥饭碗端着就得小心,还敢糊弄吗?”岳鹏程得到众人支持更加理直气壮:“老实跟大家说,前年商场整顿,我三天开除过五十个人。那时候乱哪,三只手的,聊大天的,朝顾客翻白眼珠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你不下狠心?干脆商场关门得啦!诗人同志,这应该算是我的一个优点,你说是不是?”

  猴子心中不以为然,却也只好点了头。又问:

  “外边传说岳书记经常打人骂人,不知这是真是假?”

  “有过,但不是经常。”岳鹏程目光闪烁了几下。这是一个对于外来的人,尤其上级机关来的人,十分敏感而又难以讲得清楚的问题。岳鹏程经常因此而陷入被动和难以自拔的地位。但他还是爽快地说:

  “这个事我跟北京来的一位老部长交换过看法。我说:礼治君子,法治小子,棒棒子治驴。前两句是孔老夫子的,后一句是我岳鹏程的。好人能人一句话点到就灵,那些歪脖子驴、犟脖子孙,你不打不骂跟他讲道理?你讲二百年他能听你的,就算你本事大!日本鬼子过去为么厉害?靠的就是打骂、处罚!日本战后经济发展为么快?没有资本家、工头的鞭子,恐怕也难!”

  猴子被他最后的两句话戳得耳根子痛,在小本子上又写下“山本五十六”几个字。写完,又用红笔在下面重重地划了几道杠儿。

  “那位北京来的老部长是怎么说的?”

  “老部长说:哪算什么!过去打仗,有人耍熊、当逃兵,还拿枪子崩味!好多元帅、将军,都是巴掌上出了名的!”

  “那么岳书记的意思是,要改革要前进,不打人骂人是不行的了?”

  “不是说建设精神文明吗?精神文明了,自然就不用那一套了。”岳鹏程狡黠地笑了笑,道:“你这诗人要是不信我说的理儿我把一个厂子交给你干几天,怎么样?”

  猴子连忙摆手,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岳鹏程笑眯眯地拿起一个桔子剥着,同时示意让众人也吃起来。会客室里漾起一重融洽、轻松的气氛。作家们用敬佩的目光,望着这位宏谈阔论,机智而又富有幽默感的农民企业家。改革家。魔鬼的幻影开始从面前消失了。

  猴子陷入孤立的境地,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渍。

  “岳书记,我提最后一个问题。”他好像下了最大的决心,“外边对你的私生活方面有很多传闻,对此。不知你有什么评论?”

  “小侯!”老党严厉地喊了一声,同时十分抱歉地朝岳鹏程拱着手:“岳书记,你千万别生气!这种小青年胡言乱语!你千万千万别……”

  这已经带有诽谤和人身攻击的味道了。他的任务是带领这几个人采访学习,岳鹏程的脾气和能量他是知道的,事情一旦闹僵,他这个文联副主席是交不了差的。

  程越也担心事态恶化。在中国这块地面上,所谓“私生活方面的传闻”,与“乱搞两性关系”、“耍流氓”之类最最丑恶的词句是形同一路的。而这正是最敏感,然而也最吊人胃口的话题。她睃一眼神情突变、起身走到窗口那边的岳鹏程,也朝猴子诗人开了火:

  “你这个小侯也太不象活啦!国民党还骂我们共产共妻味,你也相信?”

  一阵嗡嗡的声浪涌向猴子。猴子翻翻眼珠,也觉出这个问题提得确乎有些孟浪。

  岳鹏程从一开始就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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