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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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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清伯最后的一眼,却是看着那几个孩子的。嘉和与嘉平,都感受到了他的对视的目光。嘉乔和嘉草小,吓得直哭,被婉罗抱开了。

  “茶……”他最后断断续续地张龛着嘴巴,先还有声音,最后越动越慢:“茶……茶……茶……“

  天醉心急慌忙地去倒茶,母亲一声低叫:“毛峰……”

  毛峰泡在了曼生壶里,烫得很。林藕初一边用嘴吹,一边说:“等一歇!等一歇!等一歇!“

  当她用壶嘴对着茶清伯半张的口时,注进去的毛峰茶,已经原封不动地又漏出来了。

  林藕初“嗅“地叫了一声,就朝前栽去。那把曼生壶,失手就倾倒在茶清伯身上,翻了几个跟头,被在对面跪着的绿爱一把接住。

  突然,吴升大声地嚎叫起来,随着哭声,所有的人都同声地放声悲嚎,连嘉和、嘉平和叶子,也被大人的强烈悲伤感染了,大声哭了起来。

  只有林藕初从茶清身上抬起头,眼泪水却流不出了。她翻来覆去地说:“老爷交代过的,葬在杭家祖坟里。要从正门抬出去,要从正门抬出去,要从正门抬出去……”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披头散发地冲进天井来,手里还挥着一把枪,手舞足蹈地吼着:“大清王朝要完蛋了!我把汤寿潜从上海接回来了,汤寿潜要任总督了。听到了没有,天醉,走,汤先生找你——”

  正欲开始痛哭的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半疯狂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他刚才叫的话,他们一句也没听进去。差不多同时,赵寄客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他父亲赵峡黄一巴掌。

  “狂生,人都死了,你还叫什么!”

  老大夫突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整个杭氏家族的人才恍然大悟,重新一起跪下,齐声痛哭。只有杭天醉心窍迷塞,仍旧痴呆呆站在那里,盯着那个也依旧站着的刚刚挨了一巴掌的把兄弟。他竟不能明白茶清伯死了的时候,为什么、又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姓汤的当总督?他太痛苦,以至于感受不到痛苦,反而觉得荒唐。就在他被“荒唐“这种感觉像麻醉药击中的时候,一声清醒的嚎叫爆发:“爹啊,我的那个干爹啊,你怎么一句话都不交代就走了哇!爹啊,那日旗营路上你怎么跟我说的啊。你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同个词堂的人啊!你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爹,你就是我的亲儿子啊,爹啊,亲爹啊,那子弹不长眼怎么就偏打了你啊,你说过从今往后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如今我还能有什么给你?我只能给你在棺材前面摔孝盆啊,爹啊爹!

  他以头叩地有声,叩出了一摊血,然后,他竟然昏了过去。

  吴升那突如其来的颠嚎,着着实实地把悲戚万分的杭家人又吓了一跳。人们在悲悼着杭家实际的顶梁柱轰然而倒的同时,又忙不迭地涌向了那突然冒出来的昏死过去的“干儿子“。杭天醉手忙脚乱地吩咐着让人给吴升灌水,两个女人从地上抬起了泪服,相互对视了一下。只有这样的婆婆和儿媳,才会在此时此刻,用这样的悲绝之外的目光说话。

  杭嘉和在大人们的一片混乱中,惊异和宁静地守护着茶清爷爷。大概只有他注意到黄昏来临了,昏黄中的茶清伯被蒙上了脸,整个人,就好像要被暮色化去了一样。他躺在灵床上,薄得依旧像一把剑,一把终于出鞘的血迹斑斑的孤剑。五十年前他从山墙一跃而入忘忧茶庄,今天,他终于要从正门被抬出去了。杭嘉和盯着他,盯着他,惊惧地握紧拳头,塞住自己的嘴。他看见蒙在茶清爷爷脸上的桃花纸,轻轻吹动起来了。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二十章
 
 
  入殓了。茶清伯躺在棺底,很宽松,让人觉得还可再躺一个进去。他的左肩上放了一包黄山毛峰茶,他的右肩上放了一包杭州龙井茶。他的嘴里本来应该含一枚铜钱。可是杭夫人林藕初不让,她说茶清伯生来不爱钱,然后她竟往他嘴里倒了一勺藕粉,她说他喜欢吃藕粉。来参加丧事的人都说林藕初有点疯癫了,凡事都没有规矩。棺底本来是要垫铜钱的,如今却厚厚垫了一层茶叶;入殓时本来长子捧头次子捧脚,茶清伯无儿无女,既在忘忧茶庄活了半辈子,当由天醉来行使这权力,结果却只捧了脚,头却让吴升捧了去了。

  “吴升真有心机啊,“妻子绿爱对天醉说,“买水称衣也归他了,茶清伯的衣裳鞋袜都被他装箱上街,井边上烧化了纸钱,连浴尸也归他了……”

  “你说什么?你怎么有心思讲这些,这有什么好讲的?“

  “天醉,你真不该那么无所谓,连小茶都哭个不停,你就在旁边靠来靠去的,你什么事也插不上手。”

  “我无所谓?我?无所谓?你们这些人啊,你们这些人啊!”

  当家的棺匠,顺着推样,将棺盖推合在格身上。人们又开始哭了。棺匠手里拿着斧头,开始用斧背来钉棺材上的“子孙钉“。许多人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情看着林藕初,看她会不会哭嚎,看她会不会叫着“我跟你去“,那一般总是丧事的最高潮了,但是没有。茶清伯整个入殓的过程,只有吴升一个人在哭天抢地,其次便要算是小茶了。他们在悲哀中的所作所为奇怪地表现得非常配套。林藕初始终呆滞着脸,由绿爱一会儿扶到东一会儿扶到西,看上去她似乎没受太多打击,但又似乎已经完全被击垮了。

  当家匠开始敲钉了。他站在棺前的扶头正中敲头只扶头钉,他唱道:天星星,地星星,月亮婆婆看得清,鲁班师傅敲新钉,太公在此无忌禁。……

  然后,他走到了棺后的扶梢正中敲第二只扶梢钉:新钉敲在红扶梢,脚踏荷花步步高,上山一步高一步,下山步步后天高。……杭天醉听到吴升在和别人说话,“这个棺匠是我专门请来的,你看看,三五下,钉子就吃进了,也晓得规矩,没有双记头的,统统是单记,你看,你看,吭!好,煞平。”

  众人的喝彩使那当家匠十分得意。现在,他来到了死者的左边的脚中间部位,开始钉他的左脚钉:“新钉敲在左脚边,亲男亲女发千年,做做吃吃用勿完,日脚越活越是甜。”接着他一鼓作气地钉上了右脚钉:“左边敲完右边来,一朵金花着地开,茶庄茶楼子孙开,本轻利重赚下来。”

  杭天醉一下子就悲从中来。他想,谁都是在借别人的名义做自己的生活吧。一个人的死,可以换得另外一些人的表演机会。谁不知道吴升是在出风头呢?还有老实的小茶,连她都晓得要在这样的场合上争个名分。她的悲哀本来是非常真率的,因为掺入了那样的成分,便显得造作了。还有你,绿爱,你很有分寸,很矜持高贵,大家都说你得体,但是悲痛哪里是可以有分寸讲得体的呢?所以你不过是没有太多的悲痛而已,又恐被人发现,便装作了克制悲痛。杭天醉把目光移向了母亲,心里说:我已经知道你是最悲痛欲绝的,但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掩盖真相,这是一定要这样做的,我很小就晓得你们关系非同一般。我只是装作不晓得罢了。你现在还当我们不晓得此事,你在硬撑,你在作假,你却不晓得,你作假时,人家也在作假……

  当家匠却已经敲到第五只右肩钉了:“新钉敲在肩上肩,荣华富贵万万年,鱼肉鸡鸭盘来搬,绸缎级罗用不完……”

  第六只腰中钉也钉下去了:“新钉敲在半中腰,南极仙翁寿年高,赛如王母献幡桃,子孙都吃状元糕。”

  人们开始因为当家匠的高超技艺而兴奋起来,说:“棺钉敲成折,拳头巴掌有得吃;棺钉敲得直,双倍工钢定要塞,就看最后这颗钉子直不直了。”原来,盖棺中最犯忌的是把铁钉敲歪曲,说是“触霉头“,丧家与棺匠常要闹得不可开交的。

  第七只左肩钉并没有辜负众望——七只新钉敲到头,男女小辈要造楼,楼阁上面栽金花,子孙万代出人头…·,·

  杭天醉站在喷喷称赞的人群后面,烛光照不到的地方。直到现在,他才开始为躺在棺材中的没有了知觉的茶清伯流泪,七只棺材钉就可以换来人们的快乐,就可以让人欣慰,人是什么东西啊!我是个什么东西啊!

  杭家祖坟,在双峰村的鸡笼山中,原是一片茶园。茶园外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青青翠竹,深秋阳光从中穿过,倒是沾了秋露似的,染着绿色的了,斑斑驳驳,又映在新土坟上。

  有鸟声在叫。细细瞅了,茶蓬开了白花,微乎其微地动弹,鸟儿在茶蓬的心子里。杭天醉看一看新坟,眼花了,想:这是一个大茶蓬,茶清怕就是茶心里的鸟儿。

  鸟儿似乎大半生都未叫过一声似的,直到藏进了这茶蓬的心子里了,才悲啼起来,啼出了血。杭天醉捂住了自己的胸,他骤然感到茶清伯在黄土下向他伸来的细瘦而又犀利的手指。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些梦,梦里的那个背影,渗出了血。他吓得发起 抖来——那么说,多年前,这个人的死就已经被这样注定了!接着,脑子里一道白光闪过,他蹦了起来,为自己近乎于亵读的想法而恐惧,他眼前的坟上有发亮羽白透明的茅草在摇曳着,他的心也摇了起来。

  他问撮着,何以父亲去世前交代了让茶清伯埋在杭家祖坟里?

   撮着瞅着牛眼想了想,说:“老板好,不让茶清怕孤老死在外面。”

  杭天醉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给新坟又添了几把土,便回了头。他不想告诉任何一个人,刚才他产生了怎么样可怕的想法。他竟然以为自己是茶清的儿子,而那名义上的父亲其实什么都已经知道,他之所以要让茶清埋在杭家祖坟,是要让茶清为杭家世代的忘忧茶庄的名声做到死呢。

  赵寄客来迟了。他的白马跑得汗水淋淋,他自己那头曹发也被风和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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