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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1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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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盼儿就想,有什么事情,我不能听见呢,就把耳朵凑了上去。只听母亲哭着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你这是听人家说的吧。”

  “我听人家说的,我一个大学教授,会随便相信人家说的?实话告诉你,要不是这几天我从头到尾地和嘉和在一起,我早就——”李飞黄没有再说下去,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早就会怎么样了。

  “你亲眼看见嘉草的尸体的?你没认错?“

  “又不是我一个人看见。嘉和,叶子,还有抗汉都和我在一起呢。我都不敢说,不敢闭眼,不敢想,嘉草浑身上下都是血洞,她还死死地抱着一条鱼。“

  “什么,一条鱼?”

  “一条大鱼,有一个孩子那么长呢!杭汉和嘉和把嘉草背起来的时候,还想把那鱼与人掰开。哪里分得开啊?只好一起放在担架上,抬到鸡笼山杭家祖坟,和林生埋在一起了。”

  方西岸听到这里,大哭起来,只有一声,又被李飞黄问了嘴:“叫你别哭别哭,日本人听见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活着回家。”

  方西冷硬咽地问:“嘉草,她可有棺材?这种时候,苦命啊,林生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死的,天哪……”

  “还算小撮着家里有口薄棺材,本来是为他娘备下的,这就给了嘉草。只是,人和鱼怎么也分不开,只好一起下到棺材里去埋了。“

  “人和鱼?天哪,我受不了,主啊,救救我们吧,我受不了。我要到羊坝头去,我现在就要去,我现在就要去,主啊,我受不了——”

  “我跟你说你不能去——”

  “随你怎么样想,你放开我,你让我去。你不知道那年我没去,才害死了林生。这一次我不能不去,让日本人打死我好了,我不能不去——”

  “——我不是怕你给日本人打死。我知道这两天市面上已经安定了一些,要不我怎么跑得回来?我也不是怕你和他们杭家来往。这么多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心里头对杭家的那份孽债。我跟你说,你是万万不能去杭家的了,你会受不了的。我都不敢跟你说杭家发生了什么。我怕我说出来,我自己就先要疯了——“然后,他就放轻了声音,对方西冷耳语。然后,方西冷就尖叫了起来。

  只听门口一阵大咳,有人摔倒在地了。这夫妻两个才想起来盼儿,他们急忙华声打开了卧室的门,见盼儿跪倒在地上,扶着门,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挂着汗水,嘴角上泛着血沫,地上是一摊血。看到他们打开了门,盼儿就抱住了母亲的腿,脸上血水泪水一起流,轻轻叫道:“奶奶啊,我的奶奶啊……”

  方西冷李飞黄这才知道,他们刚才说的话,全让盼儿听到了,一时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不迭地扶起盼儿往床上抬。李飞黄就说:“盼儿这病,不用西药,怕是麻烦。前一向不是好多了吗?”

  “那是用着美国寄来的盘尼西林针剂呢。日本人一进来,什么都乱套了,邮局也关了门,我到哪里去弄药?还是先吃中药吧。可是连中药店也关了门。怎么办呢?主啊,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什么,杭嘉乔和吴有,竟然用大缸把沈绿爱给闷死了。主啊,我晓得那些缸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哦,我受不了了——”

  方西冷把几乎半昏迷的盼儿放在床上,自己也几乎要半昏迷了。她刚刚把身子靠在了床头,门,又很响地被敲击了起来。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轻声喝道:“别开门,别理他们。”

  “听这敲门声,肯定不是好人,日本人,是日本人——”李飞黄声音发起抖来,他们听到了有人在外面用杭州话喊:“快开门,皇军有事找你们,开了门没事,不开门,皇军可是要烧房子了。”

  “别开门,别开门,“方西冷阻止着丈夫,“我听出来了,是吴有的声音。天哪,就是他用大缸闷死了我婆婆,你干什么,你别开门——”

  李飞黄已经一把推开了西冷,气急败坏地说:“你没听到他们敲得那么凶,他们肯定知道屋子里有人,说不定刚才吴有一直跟在我身后。你没听他们喊了,我们开了门就没事,不开门,他们就要烧房子了——来了,来了,我这就来开门了——“这最后的话是应给外面的人听的。话音刚落,大门已经给他打开了。

  已经走开了的吴有,听到身后大门打开,这才又回了转来,见了李飞黄,冷笑着说:“李教授,你好灵的耳朵哪,不怕皇军烧你的楼?”

  李飞黄心里叫苦,知道自己是不该开这个门的,现在再要缩回去也是来不及了,只好赔笑说:“刚才真是睡着了,不知吴大公子有什么吩咐?”

  吴有却理都不理他,径自就走了进去,见着了方西冷母女,又说:“你01倒是笃坦。这种时光,还会睡着。我敲这半天的门,也不知道开,你们当我吴有是什么人了?”

  方西岸平时见着吴有,心里看不起,脸上就有一种鄙夷。今日看到这破脚梗,却毛骨惊然地发起抖来,说:“我们家盼儿病了,正在料理她呢。”

  “病了也不行,“吴有说,“皇军说了,但凡是个活人,都得到苏堤上去栽树。谁要敢不去,后面有日本兵扫着尾呢,那可就是死是活不晓得了。“

  李飞黄连忙表态:“我们去,我们这就去,盼儿,你快起来,多穿几件衣服——”

  方西岸就抢白:“你看盼儿还能起得来吗?她吐得那一地血。再说,苏堤上原本一株桃花一株柳的,那么些树,还不够,还要去种什么树?“

  吴有喝道:“就你话多!一株桃花一株柳的,在日本人手里,那能叫树吗?皇军正是要你们去砍了它们,换上樱花树呢。”

  “我知道,我知道,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李飞黄连忙又来打圆场,“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吴有看看病任怄的盼儿,压低了声音说:“我是看在阿乔的分上才跟你们说的,你们还是把盼儿给带上好。皇军一会儿就挨家挨户搜上门了,他们可是不放过一个黄花闺女的。“

  听到这里,方西冷吓得一把就把盼儿从床上给拎起来了。

  已经是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八年的元月了。

  小掘一郎与杭嘉乔骑着马在苏堤上漫步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态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苏堤上的桃花树,已经被人一株株地挖了出来,横倒在湖边柳树下。那些掘出的窟窿旁,置放着从别处运来的樱花树。它们都不是树苗了,寒风冻雨中剩着一身赤裸裸的枝条,一圈圈淡灰色的箍纹发着亮光。

  小掘一直就处在一种勃勃兴致的状态之中,他一边环顾着苏堤两岸的湖色,一边合着堤下一些日本士兵正在吟哦的调子,轻轻打着节拍,低声唱了起来: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时节天将晓,

  霞光照眼花莫笑,

  然后,不胜感慨地说:“要是在本土,再过几个月,就到岚山赏樱花的季节了。不知今年的天皇,会在赏樱会上请到什么样的贵宾呢?嘉乔君,您可曾访过我们京都的樱花?“

  杭嘉乔的肩自被绿爱咬过一口之后,一直发痛,近日这种疼痛竟然发展到了全身的关节。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得了痛风,养父吴升看了却说这是被恶梦缠身,邪气侵了骨头所致。此病是要吃素的,不能见了兵气血光,只能在家中静静地养着。吴升又说,羊坝头杭家大院,死了那么些人,阴气太重,不可住人,要想治他的病,只能搬出这宅院,方有转机。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嘉乔索性点透了他,说:“你是要我悬崖勒马吧?”

  吴升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沈绿爱会是这样的一个死法。”

  “你不是和我一样恨着羊坝头杭家人吗?”

  “那是中国人对中国人,自道伙里的事,再说我也没要谁的命,和日本人恨中国人不一样的。嘉乔,我可真是没想到你会走这一步。“

  “你现在想到了吧。你却不知道我杭嘉乔早已落入悬崖,抽身已晚了。“

  吴升看着这个他曾经是最钟爱的义子,他老了,驾驭不了他了。他说:“早知你有今日,我当年还真是不送你去上海洋行好呢。”

  嘉乔说:“可你送了,大把大把的钱你也出了,你就是把我送上了今日这条路。杭家人哪怕在阴曹地府里,也不会只吃住我一个人的。“

  吴升愣了好一会儿,才相信这话的确是嘉乔说的。他就抖抖地笑了起来,说:“乔儿,你放心,你走到哪一步,我总陪你行到哪一步的。”

  说完他端上来一碗中药,这是他专门寻来的偏方,治嘉乔的痛风的。

  嘉乔一口气喝了那药,看看老吴升,说:“爹,你别生我的气,我身上痛,心里烦着,说话没轻重。你只晓得,我心里最敬重的就是你了。我走到这一步,也是想到要你老脸上光彩啊,没想到你竟觉得丢脸了。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和日本人打交道了。“

  吴升叹了口长气,说:“说这些话没意思的,天底下哪里来的后悔药。再说我看你也不是真后悔。你若身上不痛,跟着日本人,还不是鲜龙活跳?”

  嘉乔不明白吴升这句话的意思,吃了药,他自己感觉好一些了,方说:“从小你就教我,做人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我真毒了,你又害怕,你要我怎么样呢?”说完就躺下睡去了。

  吴升看着睡下的义子,脸就沉了下去。他的老太婆走了过来,看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气,吓得手里一块抹布都抖在地上,说:“老头儿,你要干什么?”

  吴升说:“我在想着,怎么给嘉乔治病呢。”

  杭嘉乔虽有病,但他是小掘的翻译,这些天来,除了日军日常事务之外,他还得陪着小掘遍游西湖。他骨头痛,对湖光山色也并无多少兴趣,但又推辞不得。夜里睡不好,总有恶梦来缠,白日里又要小心对付着小掘。此时听了小掘的问话,就露出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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