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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砖地上打着蜡光。 那个洋妞恰好回头看见了她,从地上爬了起来,笑着用熟练的国语说,“你是学琴的学生?” 她的五官像一排烟筒,喷着血色的气体,可是谁也看不见。她顺水推舟,“是的。” 洋妞说,“他去日本演出,我可以为他代课。” 她顿时明白了他和洋妞的关系,她觉得洋妞很美,不禁说,“好呵,我正在练习月光奏鸣曲。” 洋妞说,“等地上的蜡干了,我们就可以上课。” 洋妞请她坐到榻榻米上,这张他和她狂欢一夜的地铺上。 洋妞说,他在法国举行独奏会,她就追到后台。自从第一次听了他的演奏会,就从巴黎路易十五式的豪华别墅追到这个公寓里,从保姆成群的公主成了他的女佣,可是她快乐,快乐得一天写十首快乐奏鸣曲。 这个美丽富有快乐的洋妞使他少奋斗四十年。她又有什么资格阻拦他,她又有什么信心挽留他。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她身边永远消失,不,本来就不存在。一切都是幻觉。 她时时意识不到自己在哪里。她时时找不到自己。窗帘留下一道空隙。她从那道刺眼的亮光里突然看见一个阴魂。这个阴魂就是她自己。 上完钢琴课,洋妞给她一个法兰西拥抱,吻了她一下脸颊。她下了楼。她不愿意听见自己的脚步,她差点绊倒在楼梯上,因为她下得太快。 她模模糊糊地走在街上。她冲进一家发廊,她突然想把长发一刀剪断,街上正在流行爆炸头,她的头已经爆炸。发廊的剪刀师都可惜她的一头乌亮的瀑布,一个窈窕的女人从她身边走过,说,你可千万别铰,你的长发是你的艺术。 她从发廊里出来,她感到无数的手指在抓自己的头发。她不知道拿什么出气。如果有人持刀过来,让她交出自己,她绝不会有丝毫恐惧。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会微笑、皱眉、伤心、痛苦。她怀疑自己已经成了躯壳。 黑暗的人群里,她是局外人。她难受得想坐一会儿。她恶心,想把心吐出来。她胃里的酸液涌到了嗓子。 她倚在电线杆边,报社的大楼近在咫尺。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她嘴里涌出酸水,她无望地看着夜空,这回真的受不了了。
第4节 杂味书屋
第5节 十有八九
萧小红醒来时,先摸摸肚子,然后又咽咽唾沫,感觉一下是不是想吃酸的。从医书上查出,如果早晨口胃发怪,那就十有八九。 她咽下酸水,进了办公室。因为下午心上使者来访,她的脸上溢出光辉。她像一阵风走过,沿路都能听见她和别人的招呼声。她见到人人都想说“早晨好”。她给办公室擦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主任也来得早。他一进屋就感到了这阵春风。他差点让湿漉漉的地滑倒。“嗨,小萧,地锃亮,还擦什么?” “今天是节日。”萧小红握着墩布把,笑笑说。 “什么节日?” “情人节。” “你就爱开玩笑,你到底有没有固定的男朋友?该着急了。”主任几次想关心她的个人问题,可欲言又止,他看了她一会儿,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凝视,他皱着长者的慈善的眉头。 她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接力棒传给谁了。” “你可得抓紧,女人过了二十二,一年不如一年。” “谢谢。”萧小红笑笑,脸上蕴藏着难以压抑的烦躁。她把拖把扔回墙角,坐到办公桌前。 主任触发了她人生茫然的感觉,可流露在她脸上的,却是平静的笑容,她尽量耐心地听着。“这两天,大家看你六神无主,好像有什么心事,有人问你是不是失恋了,你好像没有魂,以为你的脑子让什么人给勾去了。” 只要有人踩到这个地雷,她就被炸得血肉横飞。别的女人为婚姻而骄傲,她的理论骇人听闻。女人的一半是男人, 那一半在哪里?多少人拼凑过这个角色,可是命中注定她和爱的人不能结婚。 他们善于比较学,正得意洋洋地说起老天对自己的厚爱,又满腹经纶地笑起别人的不幸,反衬出自己的走运。他们自以为结过婚就有权力拨弄别人的感情。他们以为世界上只有婚姻才是惟一的主题。对于这些以探问别人心事为乐趣的人,她无可奉告。她宁肯让心事在五脏六腑里霉烂,她把心事锁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猜测她的昨天,编造她的今天,打听她的明天。她只能拂袖而去,她受不了这种虐待。她厌恶这些不打听别人的隐私心里就难受的人。有些男人也掺和进来,这群中性人更可怕,他们顺着女人的推测而理出更玄的见解,把人生观套了进来,让她在这庞大的镣铐里无地自容。人生观,好像他们生来就有胆有识地对付命运,翻来翻去他们的字典,惟一的生命论不过是尽早缔造子孙。 守在温室里的人,快活地议论她逃不过这场突来的冬川季。对于别人,凑巧的情人,从不流血的心脏。对着别人的不幸,他们好奇地探问,不解地唧唧兴叹。你本来就不该让他们欣赏你的点点滴滴的伤口。他们生来就比你走运。他们伸着手指,都想摸摸你的痛苦,然后找到一个不再发闷的话题,然后凑巧扮出一个好心人。这群善与不善没有区别的目光,对你,一个离奇的女人,是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谁通盘交出自己,谁就是给自己设下绞索。本来以为能从痛苦中摆脱出来,反而不可自拔。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强作欢颜。她从来不把自己的伤口揭给别人看。她的外表这样乐观并不做作,连她自己的影子都感到她是幸福的。她是少见的乐观派。她对生活泰然无视地乐观,反而招来那些忧心忡忡的人来找她消遣。她只得自己给自己打气,也许,她临死前,在尸床上也会说,别拉我,我就会起来。 她也渴望踏踏实实地爱一个人,为他交出柔弱的肩膀,为他交出时间和残缺的心。她渴望因为他,破损的灵魂点点滴滴地痊愈,冰冷的呼吸喷发出血液,她渴望这个男人使她忘记一切男人,使她拱手交出生命。可至今也没有找到这个人。她怀疑他还没有出生。 她一烦就喷香水。她举着香水瓶,冲自己的头发扫射,冲全身扫射,冲办公室扫射。她把香水空瓶又像投篮球一样投到废纸篓里。 本来她今天有一种神秘的激动,可乌云又压回心里。她把桌子上的镜子拿到眼前,三令五申提醒自己,今天是神圣的日子,今天他就降临。她命令自己微笑,她在镜子前不厌其烦地彩排笑容。 从听说世界上有这个人开始,她就崇拜他。那时,她还在上大学。一个男生借给她石醉的诗集。她和那个男生以向日葵向太阳的心情,尊崇着这个名字。 她恨自己无缘和他相识。他是她歌声的惟一的倾听者,她憧憬着有一天他坐在她的面前,点着烟,在迷雾里欣赏她。她拨弄着琴弦,把一生的激情唱给他。她相信他会爱上她,这是她一生中不多见的自信。她觉得只有做他的妻子才是幸福。 她有一个可悲的习惯,就是给每一个男友读石醉的诗。他的诗,成了她测试知音的密电码。听得懂的,和她夜阑共鸣。听不懂的,她字字诠释。不懂装懂的,她出题考试。听了就烦的,就是路人。 从杂志上,她看到,他去鼓浪屿度蜜月了。她发誓不再想这个名字,直到她分到报社,听认识他的记者提到了他。在那一瞬间,她的心静止了,报纸从桌上滑落,像和一个神偷偷接吻一样。她追问着他的一切,那股从天而降的激情让别人以为她在打听旧日的情人。 她从他的朋友那里要来他的电话,她鼓足勇气,拨通了他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妻子,听上去那么和善,她留下报社的电话,借口她要采访他。 果然,第二天他打来电话,他的磁性的声音让她痴狂到自己咬痛自己的舌头。他说他下午就来办公室和她会面。她幻想着如诗如画的会面。那一天,办公室变得辉煌了。他站在门外,问萧小红在这个办公室吗,她紧张得两腿突然抽筋。她站不起来,拧过脖子,脖子也开始抽筋。 她回头看他的那一眼,告诉她,她多少年的等待都值得。他就像普希金转世到这个尘世上,他的美是大自然的精气铸成的。惟一和普希金不同的是,他戴着一副眼镜,可是丝毫不能阻挡他眼光里的神秘、锋利、深邃和镇定。 他走近她,她准备好的采访笔记本跌到地上,她的手指哆嗦不停,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中风,为了试验自己的手还灵活,她拿出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框,对镜子照着,让他裁决哪一副更适合她。 他看着她的发抖的手指,笑着说,“你的小品别具一格。” 他脱下乳白色羽绒衣,白色的毛衣使他有一种出污泥而不染的气质。这是时间锤炼过的气质,或者与生俱来的超俗的气质。 她想告诉他,从知道他的名字起,她就想他想得魂都疼痛。她的大脑就是一个山谷,环绕着她一生呼唤他的名字的回音。她想告诉他,自从她的心里来了光明的使者,她真正懂得了欢乐。幽暗深处一缕闪光的欢乐。她在他面前永远是一个只会欢笑的人,好像她从不知什么是坎坷。他往往边听边透过烟雾,满不在乎地笑笑。他往往把这种笑投给那些当面对他撒谎的人。她想告诉他,伊甸园就揉碎在她的手里。她想如实告诉他,她幸福,只在脸上。她让笑容掩饰着一颗孤凉的心。在偌大的世界里,她没有支柱。 她从抽屉里拿出她的相册,这是有一天随她火化的影子。她的笑容曾经这样阳光灿烂,他边翻着影集,边说,摄影是艺术,每张照片都应该是艺术品,下次我给你拍一组。她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他说,等我带你去月亮城的时候。 她带他来到报社的后花园,她第一次发现这个花园原来是伊甸园。 月光下,他问她会不会看相,他伸出手掌,让她看看他们的未来。他的嘴唇,像在她溺水后,为她人工呼吸。 为了试验她的神眼,他让她在黑暗中, 摸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