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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 作者:毕飞宇-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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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一大跳。她并没有弹琴。钢琴和她的手没有关系。是琴键自己在动,这里凹下去一块,那里凹下去一块。仿佛遭到了鬼手。
  这一摸都红就醒来了,一身的冷汗。钢琴的琴声却不可遏止,汹涌澎湃。
  季婷婷没有走,她到底还是留下来了。她为什么不走,季婷婷不说,别人也就不好问。都红催过她两次,你走吧,我求你了。季婷婷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声不响地照料都红。季婷婷的心里只有一条逻辑关系,如果不是因为结婚,她就不会走;如果不走,都红就不会等她;如果都红不等她,都红就不可能遇上这样的横祸。现在,都红都这样了,她一走了之,心里头怎么能过得去?季婷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自责,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是,季婷婷哪里能不知道,都红不希望她自责,就希望她早一点回家完婚。换一个角度想想,她这样不明不白地留下来,对都红其实也是一个折磨。留的时间越长,都红的折磨就越厉害。是走好呢,还是不走好呢?季婷婷快疯了。季婷婷一直静坐在都红的床沿,抓着都红的手。有时候轻轻地握一下,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不握,就这么拉着,两个人的每一个指头都忧心忡忡。只有老天爷知道,两个女人的心这刻儿走得多么的近啊,都希望对方好,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路径,或者说,方法。也就没法说。说什么都是错。就这样干坐了两三天,都红为了把她逼走,不再答理她了。连手指头都不让她碰了。两个亲密的女人就这样走进了怪异的死胡同,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血淋淋地给对方看。
  季婷婷的离开最终还是金嫣下了狠手。金嫣来到医院,意外地发现都红和季婷婷原来是不说话的。季婷婷在巴结,都红却不答理。季婷婷嘴巴里的气味已经很难闻了。金嫣的心口一沉,又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什么,只能一只手拉住季婷婷,一只手拉住了都红。金嫣的左手被季婷婷拉得紧紧的,右手却被都红拉得紧紧的。这是两只绝望的手,刹那间金嫣也就很绝望了。
  究竟是长时间的姐妹了,金嫣知道季婷婷的心思,同样知道都红的心思。两个人真的都很难。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事。金嫣自作主张了。她大包大揽的性格这个时候到底派上了用场。金嫣什么也没有说,回到推拿中心,替季婷婷在沙复明的那边清了账,托前台的高唯买了火车票,命令泰来替季婷婷收拾好全部的家当。第二天的傍晚,金嫣叫来了一辆出租车,和泰来一起出发了。她把季婷婷骗出了病房,先是和泰来一起把季婷婷拽进了出租,接下来又把季婷婷塞上了火车。三下五除二,季婷婷就这样上路了。金嫣回到了医院,掏出手机,拨通了季婷婷。金嫣什么都不说,只是把拨通了的手机递到都红的手上。都红不解,犹犹豫豫地把手机送到了耳边。一听,却是季婷婷的呼喊,她在喊“妹妹”。但接下来都红就听到了火车车轮的轰响。都红顿时就明白了。全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就对手机喊了一声“姐”。这一声“姐”要了都红和季婷婷的命,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了,手机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车轮的声音。哐嘁哐嘁,哐嘁哐嘁。火车在向着不知道方向的远方狂奔,越来越远。都红的心就这样被越来越远的动静抽空了。她再也撑不住了,一把合上手机,歪在了金嫣的怀里。都红说:“金嫣姐,抱抱。抱抱我吧。”
  
  第二十章沙复明王大夫和小孔
  
  小马走了,季婷婷走了,都红在医院里。推拿中心一下子少了三个,明显地“空”了。原来“空”是一个这么具体的东西,每一个人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感受到它,就一个字,空。
  稍稍安静下来,沙复明请来了一位装修工,给休息区的房门装上了门吸。现在,只要有人推开房门,推到底,人们就能听见门吸有力而又有效的声响。那是“嗒”的一声,房门吸在了墙壁上,叫人分外地放心。
  叫人放心的声音却又是歹毒的,它一直在暗示一样东西,那就是都红的大拇指。响一次,暗示一次。听得人都揪心。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根大拇指。那是都红的大拇指。那是一分为二的大拇指。现在,一分为二的大拇指替代了所有的内容,顽固地盘踞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人们都格外地小心了,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推拿中心依然是死气沉沉。
  沙复明一改往日的做派,动不动就要走到休息区的门口,站住了。他要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把玩休息区的房门。他扶着房门,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门从门吸上拉下来,再推上去,再拉下来,再推上去。死气沉沉的推拿中心就这样响起了门吸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嗒。
  门吸的声音被沙复明弄得很烦人,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主要还是不忍。沙复明在暗恋都红,这已经不是秘密。他一定后悔死了,早就有人给沙复明提起过,希望在休息区的大门上安一个门吸,沙复明嘴上说好,却一直都没有放在心上。某种意义上说,他是这一次事故的直接责任人。没有人会追究他,但不等于沙复明不会追究他自己。他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门从门吸上拉下来,再推上去。嗒。嗒。嗒。嗒。嗒。嗒。
  沙复明后悔啊,肠子都悔烂了。真的是肝肠寸断。他后悔的不只是没有安装门吸,他的后悔大了。说什么他也该和他的员工签订一份工作合同的。他就是没有签。他一个都没有签。
  盲人没有组织。没有社团。没有保险。没有合同。一句话,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即使结了婚,也只是娶回一个盲人,或者说,嫁给了一个盲人。这是一个量的积累,而不是一个质的变迁。可是,生活是真的,它是由年、月、日构成的,它是由小时、分钟和秒构成的。没有一秒钟可以省略过去。在每一秒钟里,生活都是一个整体,没有一个人仅仅依靠自己就可以“自”食其力。
  盲人的人生有点类似于因特网里头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时候,一个点击,盲人具体起来了;健全人一关机,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虚拟空间。总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面对盲人,社会更像一个瞎子,盲人始终在盲区里头。这就决定了盲人的一生是一场赌,只能是一场赌,必然是一场赌。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让你的一生输得精光。
  沙复明丢下休息区的房门,一个人来到了推拿中心的大门口,拼了命地眨巴他的眼睛。他向天上看,他向地下看。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盲人没有天,没有地。所以天不灵,所以地不应。
  作为一个老板,沙复明完全可以在他的推拿中心里头建立一个小区域的社会。他有这个能力。他有这个义务。他完全可以在录用员工的时候和他们签署一份合同的。一旦有了合同,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员工们去购买一份保险。这样,他的员工和“社会”就有了关联,就再也不是一个黑户了。他的员工就是“人”了。
  关于工作合同,沙复明不是没有想过,在上海的时候就想过了,他十分渴望和他的老板签订一份工作合同。大伙儿就窝在宿舍里头,七嘴八舌地讨论这个问题。但是,谁也不愿意出面。这件事就这样耽搁下来了。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特征,人们不太情愿为一个团体出头。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进一步放大了,反过来却成了一个黄金原则:凭什么是我?中国人还有中国人另外的一个特征,侥幸心重。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一样被放大了,反过来也成了另一个黄金原则:飞来的横祸不会落在我的头上的。不会吧,凭什么是我呢?
  工作合同的重要性沙复明是知道的。没有合同,他不安全。没有合同,往粗俗里说,他就是一条野狗,生死由命的。命是什么,沙复明不知道。沙复明就知道它厉害,它的魔力令人毛骨悚然。但沙复明因为工作合同的问题终于生气了,他在生同伴们的气。他们合起伙来夸他“聪明”,夸他“能干”,其实是拿他当二百五了。沙复明不想做这个二百五。你们都不出面,凭什么让我到老板的面前做这个冤大头?工作合同的事就这样拖下来了。沙复明毕竟也是盲人,他的侥幸心和别人一样重:你们没有工作合同,你们都好好的,我怎么就不能好好的?为此,沙复明后来悄悄打听了一下,其他的推拿中心也都没有合同。沙复明于是知道了,不签合同,差不多成了所有盲人推拿中心的潜规则。
  在筹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过程中,沙复明立下了重愿,他一定要打破这个丑陋的潜规则。无论如何,他要和每一个员工规规矩矩地签上一份工作合同。他的推拿中心再小,他也要把它变成一个现代企业,他一定要在自己的身上体现出现代企业的人文性。管理上他会严格,但是,员工的基本利益,必须给予最充分的保证。
  奇怪的事情就在沙复明当上老板之后发生了。并不是哪一天发生的,而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前来招聘的员工没有一个人和他商谈合同的事宜。他们没提,沙复明也就没有主动过问。逻辑似乎是这样的,老板能给一份工作,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还要合同做什么?沙复明想过这件事情的,想过来想过去,还是盲人胆怯,还是盲人抹不开面子,还是盲人太容易感恩。谢天谢地,老板都给了工作了,怎么能让老板签合同?盲人是极其容易感恩的。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泽,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学会了感恩。盲人的眼里没有目光,泪水可是不少。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前来招聘的员工都没有提及工作合同,那就不签了吧。相反,沙复明在推拿中心的规章制度上做足了文章。这一来事情倒简单了,所有的员工和推拿中心唯一的关系就是规章制度。在推拿中心所有的规章制度里面,员工只有义务,只有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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