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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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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想:“干嘛那样使劲瞪着,同志,我不会吃你的,也不会偷你的钱包!”

    人们总是存在着一种世俗的偏见,认为既然是个落魄的人嘛,必然是狼狈的,但想不到
却是一个几乎原封不动的伊汝站在眼前。连第四纪冰川都在黄山留下擦痕,好像漫长的二十
年,却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似的。所以大家一时怔住了,尤其那位女同志。

    “伊汝,是你!”终于有人激动地叫出声来。

    “不错,是我,‘冰冻三尺’!”

    许多人笑了,对于“冰冻三尺”这个外号,不仅老同事,甚至没见过他的人也听说过。
据说——干嘛据说,实际也是如此,伊汝十六七岁,个子还不及马枪高的时候,就在边区的
《晋察冀日报》上发表战地通讯。五十年代,他是报社的台柱。那些年,他的足迹遍及全
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项目,国家工业建设头一批新兴企业,都被他那支流泻出热情的
金星钢笔,鼓动人心地描写过。甚至还去过朝鲜,和世界著名的战地记者贝却敌一起,采访
过板门店的和平谈判。所以那些年轻的同行,不由得怀着些好感、惋惜和同情,甚至在某种
程度上,带有一点敬意瞅着他。

    这个在藏族、蒙古族、哈萨克族的毡房或帐篷里,都能讨得一碗马奶和油茶的伊汝,是
个能很快和陌生人熟悉和亲切起来的“职业记者”,一个挨一个地和那些虽不认识,却是充
满友情的新朋友紧紧地握手。他也走到那张靠窗的桌子前面,还未伸出手去,那个女同志站
了起来,把苗条娟秀的身子迎着他,她摘掉铬黄色眼镜,露出了一张熟悉的漂亮面孔。

    “凌凇——”

    她没有开口,只是嫣然一笑,这种亲切的笑容,表明了他们是相当稔熟的,无须用语言
来表达见面时的热情。他记得,二十多年前,正是诗人常说的青春放光的年代,每当替她润
饰完文稿以后;什么润饰啊,简直是大段大段另起炉灶地改写,而终于发稿、终于见报,她
总是这样笑的。然后,她还会毫无顾忌地俯在他耳边告诉报社的内部新闻,她那秀发撩弄着
他,她那银铃似的声音惊扰着他,她那浓馥的香水气息刺激着他。曾经使他困惑,可又躲不
开,因为她是他最要好朋友的妻子。而她的丈夫却那样信赖他。然而她像所有爱出风头的女
性一样,喜欢做一个知名的女记者,所以伊汝连自己也奇怪:“怎么我身上也有她那么一股
素馨花的香味?”

    看来凌凇在编辑部众多女性中间,她是穿戴得最高级、最阔绰的。但是摘掉眼镜以后,
逝去的年华在她脸上留下了掩饰不住的鱼尾纹。不过,她很懂得修饰,合身的衣衫又增添几
分神采,比她年龄要显得年轻多了,尤其是莞尔一笑的时候。

    整个办公室里的同事,包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谁不知道凌凇一九五七年丈夫死后和伊
汝的那段往事呢?这类事情是不胚而走的,而且像报纸合订本似的,不论隔多久,只要一
翻,哪年哪月哪桩事,历历在目。但伊汝才不去想那些;有些值得永远记忆,有些应该彻底
忘却。他没有必要陷入这样的困境。

    握了握她的手,客气地:“你好——”

    她还是喜吟吟地一笑,在这种时候,她那表情真是无言胜似有言。不过伊汝却回过头问
大伙:“毕竟同志在哪屋办公呢?”

    对于这位齐天大圣的去向,众说纷纭,因为好几天没见这位眼睛高兴得眯成一条缝的领
导了。近来报纸在群众中信誉日见高涨,零售数量增多和非公费订户扩大是一种“盖洛普”

    反应,很说明问题,也许又去组织几篇有分量的文章去了?最后,还是凌凇知道内情:
“我听何大姐讲,毕部长好像去什么地方了!”然后,她抬起胳膊,用手拢拢那式样做得相
当考究的头发,问道:“你认识他们家吗?新搬了,可不好战!正巧,我这篇稿子完工—
—”她把一篇补白性的有关月食的科学知识稿件交给了组长。伊汝想,大概最近会有一次月
食。不过,隔了这么多年,凌凇还只是搞这种应景文章,看来长进不大,大概把力气全花在
卷头发上面了。她那明亮的眸子盯着伊汝,鼻翅微微颤动,那微张的嘴唇里,明灿灿的皓齿
带着笑意,显然有一句没有明说的话:“你应该请我陪你去!”聪明、漂亮的女性,喜欢用
眼睛说话。

    “谢谢,告诉我地址吧!别看我是柴达木人,在这里,方向绝不会弄错,路也一定能找
到。”伊汝出报社以后觉得这样说完全必要,因为有些是属于应该彻底忘却的东西。

    城市大致倒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街上的人没命的多了,对生活在柴达木二十多年的伊
汝来说,在那个寥廓的荒原里,甚至走上几十里,也难得碰上一个人,哪怕是远远的一声狗
叫,也会觉得亲切异常的。现在一下子落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他有一种仿佛跌进了盐湖似
地沉不下去,又浮不上来的憋闷。

    一直到何大姐给他打开门,他才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这位性格泼辣的老大姐头发都白
花花的了。

    她问:“你没接到老毕电报,叫你买飞机票快些来?”

    “买了,后来又退了。一位叫旺堆的蒙族老大爷说,耗牛没有马快,一步一步也能走到
拉萨。可小伙子,好多骑手都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我想想倒是有些哲理——”说着说着伊
汝自己也乐了。

    “出息,我记得你当年最不怕死,哪儿枪响往哪钻。”

    “我已经欠了二十多年的帐,剩下的日子就得一个钱当两个花。怕死和珍惜生命的价
值,是不同的事。部长呢?”

    “他等你几天,看你不来,一个人走了。”

    “去哪?”他发觉毕竟同志还是那副不肯安静的脾气。

    “谁晓得,老啦老啦,弼马温的劲头倒上来了。”

    伊汝理解这位老领导:“人民的声音在吸引着他。”

    “谁知道,许是找寻什么东西吧?也不知丢了什么?老头子现在恨不能一腔子血都倒出
来。看,忙得连胃病药都忘带,一去没个影子。”随后她问:“去报社了吗?”

    伊汝嗯了一声,望着这间除了书、除了几张字画外空空如也的屋子,还和多少年前一
样,这是毕部长的老作风。

    “看到她了吗?”何茹关切地注视着这个不亚于一个家庭成员的伊汝,这种友谊来自战
火纷飞的年代,所以她以老大姐的口吻说:“凌凇和你一样,也走了一段弯路。生活,有时
就像环行路似的,绕了一个圈子,又碰上了头。怎么样,你?”

    “我揿揿喇叭,这是司机的礼貌,然后错车开过去。”

    “混帐——”何茹半点也不客气地训着,尽管刚见面不超过五分钟。

    伊汝笑了,大概每个人对他人的关注方式,是全不会相同的。他想,要是那位弼马温部
长迎接他时,准是一身烽火,满脸硝烟地招呼:“回来了吗?好,给你这支枪,再给你两个
手榴弹,上!”倘若郭大娘接待他,一定是亲切地捉住他的手:“受伤了吗?孩子,疼不
疼?别怕,大娘这就给你换药,放心吧,回到你的家来了。”可是何茹,使他想起那位旺堆
的妻子,一位经常给他背牛粪来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心好的藏族老阿妈了。她问:“伊
汝,你打算终身做一个喇嘛吗?”看来,何茹首先关心的,是不让他当喇嘛。

    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像所有妻子似的,总要对丈夫施加一定影响,所以使得毕部长通常
一个跟头,顶多翻十万七千里。

    唉,月亮还有被云彩遮住的时候,对了,何况还有月食呢?他不禁想起郭大娘讲的天狗
吃月亮的故事,也许在那个时候,萌出了回羊角垴的主意吧?

    但是,微笑着的凌凇轻盈地走来了,穿着白色的紧身羊绒衫,越发显出她那窈窕的体态
优美动人,高领裹住她那纤细的脖子,脖子上是一张沾着朝露的花朵般的脸庞,这张脸朝他
逼近着,躲也躲不开,冰凉地贴过来了。他连忙晃了晃头,惊醒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在哼
唧的车声里打开瞌睡,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了。

    一个可笑的梦,然而也不完全是梦,梦在一定程度上是现实的反映。他问自己:难道不
是这样吗?

    老爷车大约早就在这个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路上抛锚了,有的乘客爬到路旁梯田的高
坎上吧嗒着烟锅,瞧着远天,似乎在说:“姑娘,你慢慢鼓捣着吧,我们不性急的。一头骡
子有时还尥蹶子呢,何况车!”也有的乘客围着那位女司机看热闹。她正蹲在车头上,打开
盖板在寻找故障发生在什么地方。

    那应该说是秀丽的脸上,又是油污,又是汗水。她又抬起脸朝车内喊着:“妈,你再踩
一下!”

    伊汝发现,原来在车厢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位坐在驾驶座上的妇女,短发、宽肩膀,
和她女儿一样。可能一脚踩错在刹车上了,那司机像豹子似地蹦起,吼着她妈:“轰油门—
—”但是老道奇像一头疲懒的牲口,哼了两声,又没有动静了,急得那年轻姑娘恨不能钻进
车头里去。伊汝有点同情她,这台应该报废的车,像病入膏盲的患者,再高明的医生也束手
无策。教过他修车的师傅曾经教导过他:有本事别往老爷车上使。那意思是说弄不好会丢脸
的。伊汝赶路要紧,也就无所谓面子,决定下车去帮帮忙;再说,在柴达木二十年围着轱辘
转,有天天躺在地沟里脸朝上修车的经验,也未必会丢丑的。他刚下车,那一串送煤进城,
然后拉化肥回来的大车队,正从他面前经过,车把式还记得他这个打听路的外乡人,笑着:
“老哥,俺们没说错吧,不会误了你晌午饭的,哈哈……”一挂响亮的鞭梢,扬起一路尘
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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