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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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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翠凤终于怀孕了。她高兴得像变了个人,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因为钱不够用,再加上盲肠炎的可怕经历,翠凤怎么都不肯在国外生孩子。林语堂同意,“我们还是回家去,否则我的女儿将要成为德国人。”他只得在短短几个月内准备博士考试。 
  考试及格,对于语堂,是再轻松不过的事。他居然事先定好了船票,打算在口试的当晚离开。翠凤收拾好行礼,坐在教室外的台阶上等他。语堂从一个教授室,跑到另一个教授室,紧张而不慌乱。正午12点,语堂满脸笑容地跑到翠凤身边。 
  翠凤担心地问:“考得怎么样?” 
  “过了!”语堂答。 
  翠凤当街给语堂一个响亮的吻! 
  然后,夫妇俩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餐庆祝,晚上就离开了莱比锡。 
  他们到威尼斯、罗马、拿波利斯等地游玩两周,然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祖国。 
  这段游学的时光,据林语堂回忆,是十分甜蜜的。两人就像没有经验的水手,在婚姻的船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探险,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更熟悉,两人真的是同舟共济的夫妻了。   
  金玉良缘(1)   
  语堂和翠凤的爱情从结婚开始。 
  林语堂的女儿们说:“天下再没有像爸爸妈妈那么不相同的。” 
  语堂爱静,翠凤喜欢热闹。 
  语堂出身于一个快乐的牧师家庭,崇尚个性自由,不拘规矩。翠凤在重男轻女的旧式大家庭长大,一言一行都要符合大家庭的生存规则。基督教的清规戒律也要求她忍辱负重,吃苦耐劳。虽然婚后语堂一直教她遇事乐观,享受人生,可幼时的教育已经在她的性格上扎根,她严肃地过每一天。 
  语堂讨厌一切形式上的束缚,如领带、裤腰带、鞋带儿。翠凤每次出门却非得打扮齐整,胸针、手表、耳环,连衣服边脚的皱褶也得熨贴,一个端庄而有教养的太太所需的东西,她都一丝不苟地完成。她还要求语堂这样做。她常常盯着语堂看,语堂不等她开口,就学她的口吻说:“堂呀,你有眼屎,你的鼻孔毛要剪了,你的牙齿给香烟熏黑了,要多用牙膏刷刷,你今天下午要去理发了……”翠凤不仅不生气,反而得意地说:“我有什么不对?面子是要顾的嘛。”语堂从这样的对话中发掘了无限的乐趣。 
  吃饭时,语堂专拣肉吃,而翠凤却偏爱吃鱼。语堂爱吃翅膀儿、鸡肫、鸡脖子,凡是讲究吃的人爱吃的东西,他都喜欢吃,可翠凤从来只拣切得周正的肉块吃,如鸡胸或鸡腿。 
  语堂是读书人,有着读书人的多愁善感,有时情绪激动,见残月感怀,见落花伤心。翠凤对除语堂以外的一切艺术家都抱着钱庄女儿的怀疑。邋遢的画家、长发的诗人、街头卖唱的流浪艺人,她一概觉得是精神病的同义语。两人到雅典卫城参观。庄严肃穆的古城墙,深蓝幽静的爱琴海,语堂对人类的巧夺天工和大自然的奇妙高唱颂歌,而翠凤捶捶酸疼的小腿,不屑一顾地说:“我才不要住在这里!买一块肥皂还要下山,多不方便!”语堂哑然失笑。翠凤说的是实在话,语堂欣赏这样的现实态度,因为它真实而不虚伪。 
  廖翠凤是尘世的,精明的。一个在精神的海洋里漫游的作家就需要这样的妻子。每当林语堂合上书,搁下笔,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尼采等离他远去,一桌热气腾腾的可口饭菜,还有笑吟吟的妻子,温馨的家在等着他,幸福的感觉就慢慢充盈整个心房。 
  林语堂常说:“我好比一个气球,她就是沉重的坠头儿,若不是她拉着,我还不知要飞到哪儿去呢?” 
  廖翠凤以中国传统女性的温良恭俭容纳了语堂所有的放肆和不安分。林语堂的自由天性也只有在这样的妻子面前才能舒展。他还是像坂仔那个调皮的山乡孩子,时时出怪主意,作弄老实的翠凤。语堂把烟斗藏起来,叫着,凤,我的烟斗不见了!翠凤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说,堂啊,慢慢找,别着急。翠凤满屋子地找,语堂则燃起烟斗,欣赏妻子忙乱的神情。 
  有女儿后,语堂就随着女儿管翠凤叫“妈”。他从书房出来,总是像小孩子般地问:“妈在哪里?”有时腻烦翠凤的管教,语堂也会说:“我以为我早就小学毕业了。”翠凤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语堂,语堂就乖乖地做翠凤交代的事。 
  林太乙儿时的日记里有这样一件趣事: 
  廖:语堂,你的头发要剪了。 
  林:不!还好哩。我从未见过有人像我这样的整洁。 
  廖:但是太长了。你去照镜子看。 
  林:现在你看?并不长。我是太整洁不像作家了。 
  廖:语堂,你应自己明白头发是太长了。 
  林:但是我刚在两星期前剪过发。我不去,除非自己觉到太长了。我已43岁。 
  廖:43岁是43岁,但你的头发是太长了。 
  林:我要使我的头发像先生的一样长,但不像他一样的用头发油,不需天天去梳它。 
  廖:请你听我的话。你明晚要去演讲。我见你有这样长的头发站在讲台上,我要觉得惭愧的。 
  林:假使让听众见到林语堂的头发这样的整洁,我也要觉到惭愧的。 
  廖:穿上大衣吧。第84街上有一所理发店。很近的。 
  林:我知道。但我不要给他们做生意。 
  (第二天) 
  廖:你到理发店去吗? 
  林:不,我要预备演讲。 
  廖:不,请你吃过中饭去吧。 
  廖:那末在下午散步的时候去吧。 
  林:请你不要烦,我不是你的儿子。 
  廖:但你也许是的。 
  林:我不是。 
  廖:现在,语堂,不要生气。去吧。 
  林:为了避免淘气,我就去吧。 
  廖:啊,是的,你应当去。不要忘记叫他们洗洗头。那是太脏了。还告诉他们剪去半寸长。 
  林:对的,香! 
  廖:谢谢你。 
  语堂对此有感而发:“才华过人的诗人和一个平实精明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之时,往往是显得富有智慧的不是那个诗人丈夫,而是那个平实精明的妻子。” 
  还有一次,翠凤说,她的一个朋友生了“两个双胞胎”。语堂是攻语言学的,立刻发现这句话有语病。他纠正翠凤: 
  “你不应该说‘两个’双胞胎。双胞胎就意思两个。” 
  “当然,双胞胎就是两个,有什么错?” 
  “你可以说一对双胞胎。”   
  金玉良缘(2)   
  “一对不是两个是什么?” 
  林语堂无话可说。 
  语堂说《浮生六记》里的芸娘是中国文学里最可爱的女人。“红袖添香夜读书”,芸娘陪着丈夫沈复读书求学,鉴画作词。她一心对沈复好,看见一位漂亮的歌妓,想方设法为沈复娶作妾。歌妓被达官抢走,她气得生了场大病,竟死了。《京华烟云》里的姚木兰有不少芸娘的影子。 
  语堂也很崇拜明末清初的李香君。李香君以弱女子之身,怒斥魏忠贤的干儿子们,语堂称她为奇女子。他托友人重金求得一幅李香君的画像,终日带在身边。他还提了一首“歪诗”: 
  香君一个娘子,血染桃花扇子。义气照耀千古,羞杀须眉男子。 
  香君一个娘子,性格是个蛮子。悬在斋中壁上,叫我知所观止。 
  如今这个天下,谁复是个蛮子?大家朝秦暮楚,成个什么样子? 
  当今这个天下,都是贩子骗子。我思古代美人,不至出甚乱子。 
  相较于芸娘和李香君,廖翠凤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妇女。 
  她不爱打扮,不赶时髦,头上梳个简单的髻,穿着样式普通的旗袍。她不懂语堂嗜之如命的哲学、文学,对国家大事也毫不关心。但这些都无损她做林语堂的好太太。 
  翠凤是家中的总司令,她管理家政,指挥所有人的行动。不爱做家务的语堂也必须负责饭后的洗碗碟工作。不过,语堂每次洗碗都是大阵势,打碎碗碟的声浪不绝于耳。翠凤算算账,发现让语堂洗碗实在不合算,就免了他的任务。语堂高兴地去捏翠凤的鼻子。翠凤也笑起来,她向来自信她的鼻子又尖又挺直,最喜欢人家赞美。可看见语堂那么高兴,翠凤又不禁怀疑,语堂是不是故意打碎的? 
  一星期一次的大清洗时,语堂再怎么赞美翠凤的鼻子,也无济于事了。翠凤让女工开着真空吸尘器像坦克一样轰隆隆地驶进每一个房间,语堂跳着脚,“啊呀,凤啊,等我写完再让她清理书房,可以吗?”“不行,”翠凤说,“她吸完尘还要洗厨房的地板呢!” 
  厨房是翠凤的专属领域。她可以把一堆凌乱的杂物做出美味的饭菜。语堂有时候跑进厨房,看翠凤做饭的样子。他说:“看呀!一定要用左手拿铲子,做出来的饭菜才香!”翠凤不耐烦地说:“堂啊,不要站在这里嗦,快出去!”女儿们笑话语堂,他告诉她们:“我们都要听妈妈的话!” 
  语堂和翠凤像两个有棱角的小石子,放在婚姻的瓶子里互相磨合,磨得嵌在了一起,丝丝入扣。 
  翠凤喜欢谈论家事,回忆过去,语堂就坐在椅子上,点燃烟斗,不出任何声音,静静地听翠凤的唠叨。他笑称:“怎样做个好丈夫?就是太太在喜欢的时候,你跟着她喜欢,可是太太生气的时候,你不要跟着她生气。” 
  翠凤带着语堂去算命,算命的人说她是吉人天相,命中有贵人,凡事能逢凶化吉。翠凤很高兴,不无得意地对语堂说:“你这些年来顺顺利利的,也许就是因为我带来的福气呢。” 
  两人的争执都像相声一样有趣。 
  “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教书?不要管闲事了!”她厉声说。 
  “骂人是保持学者自身尊严,不骂人时才是真正丢尽了学者的人格,”他答道,“凡是有独立思想,有诚意私见的人,都免不了要涉及骂人”。 
  “你在‘邋遢讲’!”她骂道。这句厦门话,意思是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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