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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之分一样。西崽之可厌不在他的职业,而在他的“西崽相”。这里之所谓“相”,非说相貌,乃是“诚于中而形于外”的,包括着“形式”和“内容”而言。这“相”,是觉得洋人势力,高于群华人,自己懂洋话,近洋人,所以也高于群华人;但自己又系出黄帝,有古文明,深通华情,胜洋鬼子,所以也胜于势力高于群华人的洋人,因此也更胜于还在洋人之下的群华人。租界上的中国巡捕,也常常有这一种“相”。
倚徙华洋之间,往来主奴之界,这就是现在洋场上的“西崽相”。但又并不是骑墙,因为他是流动的,较为“圆通自在”,所以也自得其乐,除非你扫了他的兴头。
三
由前所说,“西崽相”就该和他的职业有关了,但又不全和职业相关,一部份却来自未有西崽以前的传统。所以这一种相,有时是连清高的士大夫也不能免的。“事大”〔11〕,历史上有过的,“自大”,事实上也常有的:“事大”和“自大”,虽然不相容,但因“事大”而“自大”,却又为实际上所常见——他足以傲视一切连“事大”也不配的人们。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野叟曝言》中,那“居一人之下,在众人之上”的文素臣〔12〕,就是这标本。他是崇华,抑夷,其实却是“满崽”;古之“满崽”,正犹今之“西崽”也。
所以虽是我们读书人,自以为胜西崽远甚,而洗伐未净,说话一多,也常常会露出尾巴来的。再抄一段名文在这里——
“……其在文学,今日绍介波兰诗人,明日绍介捷克文豪,而对于已经闻名之英美法德文人,反厌为陈腐,不欲深察,求一究竟。此与妇女新装求入时一样,总是媚字一字不是,自叹女儿身,事人以颜色,其苦不堪言。
此种流风,其弊在浮,救之之道,在于学。“(《今文八
弊》中)〔13〕
但是,这种“新装”的开始,想起来却长久了,“绍介波兰诗人”,还在三十年前,始于我的《摩罗诗力说》。那时满清宰华,汉民受制,中国境遇,颇类波兰,读其诗歌,即易于心心相印,不但无事大之意,也不存献媚之心。后来上海的《小说月报》〔14〕,还曾为弱小民族作品出过专号,这种风气,现在是衰歇了,即偶有存者,也不过一脉的余波。但生长于民国的幸福的青年,是不知道的,至于附势奴才,拜金崽子,当然更不会知道。但即使现在绍介波兰诗人,捷克文豪,怎么便是“媚”呢?他们就没有“已经闻名”的文人吗?
况且“已经闻名”,是谁闻其“名”,又何从而“闻”的呢?诚然,“英美法德”,在中国有宣教师,在中国现有或曾有租界,几处有驻军,几处有军舰,商人多,用西崽也多,至于使一般人仅知有“大英”,“花旗”,“法兰西”和“茄门”〔15〕,而不知世界上还有波兰和捷克。但世界文学史,是用了文学的眼睛看,而不用势利眼睛看的,所以文学无须用金钱和枪炮作掩护,波兰捷克,虽然未曾加入八国联军来打过北京,那文学却在,不过有一些人,并未“已经闻名”而已。外国的文人,要在中国闻名,靠作品似乎是不够的,他反要得到轻薄。
所以一样的没有打过中国的国度的文学,如希腊的史诗,印度的寓言,亚剌伯的《天方夜谈》,西班牙的《堂。吉诃德》〔16〕,纵使在别国“已经闻名”,不下于“英美法德文人”的作品,在中国却被忘记了,他们或则国度已灭,或则无能,再也用不着“媚”字。
对于这情形,我看可以先把上章所引的林语堂先生的训
词移到这里来的——
“此种流风,其弊在奴,救之之道,在于思。”
不过后两句不合用,既然“奴”了,“思”亦何益,思来思去,不过“奴”得巧妙一点而已。中国宁可有未“思”的西崽,将来的文学倒较为有望。
但“已经闻名的英美法德文人”,在中国却确是不遇的。
中国的立学校来学这四国语,为时已久〔17〕,开初虽不过意在养成使馆的译员,但后来却展开,盛大了。学德语盛于清末的改革军操,学法语盛于民国的“勤工俭学”〔18〕。学英语最早,一为了商务,二为了海军,而学英语的人数也最多,为学英语而作的教科书和参考书也最多,由英语起家的学士文人也不少。然而海军不过将军舰送人,绍介“已经闻名”的司各德,迭更斯,狄福,斯惠夫德……的,竟是只知汉文的林纾〔19〕,连绍介最大的“已经闻名”的莎士比亚的几篇剧本的,也有待于并不专攻英文的田汉〔20〕。这缘故,可真是非“在于思”则不可了。
然而现在又到了“今日绍介波兰诗人,明日绍介捷克文豪”的危机,弱国文人,将闻名于中国,英美法德的文风,竟还不能和他们的财力武力,深入现在的文林,“狗逐尾巴”者既没有恒心,志在高山的又不屑动手,但见山林映以电灯,语录夹些洋话,“对于已经闻名之英美法德文人”,真不知要待何人,至何时,这才来“求一究竟”。那些文人的作品,当然也是好极了的,然甲则曰不佞望洋而兴叹,乙则曰汝辈何不潜心而探求。旧笑话云:昔有孝子,遇其父病,闻股肉可疗,而自怕痛,执刀出门,执途人臂,悍然割之,途人惊拒,孝子谓曰,割股疗父,乃是大孝,汝竟惊拒,岂是人哉!〔21〕是好比方;林先生云:“说法虽乖,功效实同”,是好辩解。
六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十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一号。
〔2〕 严又陵(1853—1921) 名复,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闽侯(今福州)人,清末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他在《天演论》的“译例言”中说及“定名之难”:“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我罪我知,是存明哲。”
〔3〕 《世界文库》 郑振铎编辑,一九三五年五月创刊,上海生活书店发行,每月发行一册,内容分中国古典文学及外国名著翻译两部分。该刊于第一年印出十二册后,第二年起以《世界文库》的总名改出单行本。鲁迅所译的《死魂灵》第一部在印单行本前曾连载于该刊第一年第一至第六册。
〔4〕 沙袋 旧式电灯为调节灯头悬挂高低而装置的瓷瓶,内贮沙子,故俗称沙袋。
扑落,英语Plug的音译,今称插头或插销。
〔5〕 指略悉珂所作的《铁的静寂》。《一天的工作》,鲁迅翻译的苏联短篇小说集,内收作家十人的作品十篇(其中二篇系瞿秋白译,署名文尹),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
〔6〕 关于文章是挤出来的,作者曾在《华盖集。并非闲话(三)》中说:“至于已经印过的那些,那是被挤出来的。这‘挤’字是挤牛乳之‘挤’;这‘挤牛乳’是专来说明‘挤’字的,并非故意将我的作品比作牛乳,希冀装在玻璃瓶里,送进什么‘艺术之宫’。”
〔7〕 上田进(1907—1947) 日本翻译家。曾将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多种译成日文。
〔8〕 西崽 旧时对西洋人雇用的中国男仆的蔑称。林语堂在《人间世》第二十八期(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日)发表的《今文八弊(中)》一文中说:“(三)卖洋铁罐,西崽口吻——今人既赶时髦,生怕落伍,于是标新立异,竞角摩登。……譬如医道,以西洋爱克斯光与中国阴阳五行之说相较,……倘加以深究,其中自有是非可言,……
说法虽乖,功效实同。……一入门户之见,便失了自主,苦痛难言,保得自身为主,则圆通自在,大畅无比。“下面就紧接着这里所引的一段文字。
〔9〕 “那摩温” 即英语Number one的音译,意为第一号,当时上海用以称工头。“土司”,即英语Toast的音译,意为烤面包片。
〔10〕 《探母》 即京剧《四郎探母》。演的是北宋杨家将故事。
〔11〕 “事大” 服事大国的意思。语出《孟子。梁惠王》:“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
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
〔12〕 文素臣 小说《野叟曝言》中的主角,官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这里说他“崇华,抑夷”,是因为书中有关于他“征苗”、“平倭”的描写。这书写的是明代中叶的事,说他是“满崽”,似有误。
〔13〕 这一段引文见于《今文八弊(中)》之二“随行随失,狗逐尾巴”一节中。
〔14〕 《小说月报》 一九一○年创刊于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内容是刊载文言小说和旧诗词笔记等,为“鸳鸯蝴蝶派”的主要刊物。
一九二一年一月第十二卷第一号起,先后由沈雁冰、郑振铎主编,经过改革,成为新文学运动的重要阵地之一。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出至第二十二卷第十二号停刊。一九二一年十月该刊第十二卷第十号曾出版“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增刊,刊有鲁迅、沈雁冰等译的波兰、捷克等国的文学作品和介绍这些国家的文学情况的文章。
〔15〕 “花旗” 旧时我国一些地方对美国的俗称:“茄门”,英语German的音译,通译日耳曼,指德国。
〔16〕 《天方夜谈》 现译《一千零一夜》,阿拉伯古代民间故事集。《堂。吉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
〔17〕 清同治元年(1862)在北京设立了培养译员的学校,称“京师同文馆”
,属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初设英文馆,次年添设法文、俄文馆,后又设德文、日文馆。
〔18〕 “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