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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光-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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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墨绿色的呢面手套,是芩芩自己用碎布拼做的,厚实而暖和。她捡起它来,手套上沾满了雪沫。她拍着雪,忽然愣住了——她觉得这不是手套,很象是一盆绿色的仙人掌。 
  她猛地把手套抱在自己胸口,她听见心的狂跳。 
  房子的走廊里传出了收音机里的广告节目。他们已经起床了。 
  门铃就在头顶,踮起脚尖就可以按着。 
  可是台阶上突然摆满了仙人掌。 
  有脚步声朝门口走过来了。 
  芩芩抬头看了一眼门铃,怔在那里。 
  门锁在咔咔地响,插销在响。 
  她忽然转身跳下了台阶,跳在雪地上。她险些儿又滑倒,却紧紧抱着她的手套,飞快地跑起来。 
  “芩芩——”她听见身后粗鲁而绝望的叫喊。 
  ……雪还在下着。它们曾经从广袤的大地向上升腾,在净化的渴望中重新被污染,然后又在高空的低温下得到晶莹的再生——它们从高高的天际中飘飞下来,带来了当今世界上多少新奇的消息? 
  呵,仙人掌,你不在积雪的路边,也不在芩芩的胸口,而在这里,在这破败的小屋的窗台上,一盆盆、一簇簇,苍翠、挺拔,象手掌、象拳头、象手指,也象手腕……是手,凡人的手,普通人的手,创造生活的手,而不是什么仙人掌。你有刺,可你多么有力,你是会改变一切的,当然会改变,只是唯独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来了!”芩芩急切地喊。她没有敲门,径直闯了进去,“我来了!”她焦灼地喊,站在屋地中央。“假如你需要我……”她说过,可是不,不是。是她需要他,去按门铃的一瞬间她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我来了……”她呐呐地自语,却为这空无一人的小屋的嗡嗡回声感到凄寂怅惘。 
  门开着,薄薄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却没有人。仙人掌在举手向她致意,或许是说再见。 
  她颓然跌坐在凳子上,腰骨震得生疼。 
  桌上是一堆打开的书,杂乱无章地叠在一起,露出夹在书页里的小纸条。她瞟了一眼,发现那都是关于经济问题的论著。书的最底下压着一叠狭长的白纸,写着黑压压的小字,好象是一篇文章的手稿。芩芩注意到那白纸似乎是从什么地方裁下来的毛边,废品商店有论斤卖的。书稿中露出那只倒扣的蓝边粗瓷白碗,旁边压着一本很旧的笔记本。 
  闹钟在“嗒嗒”走着。芩芩坐着有点发闷,抬头对了一下表,钟很旧,却走得很准。 
  她猜想他是出去吃早点了。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本灰色的笔记本封面上,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拿起来。 
  “啪——”什么东西从本子里掉出来。好象是一块旧布头,还有一张发黄的纸片。 
  芩芩好奇地打开那块一尺见方的布头来看,她的心骤然缩紧了。 
  白布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写的字迹,由于时间长而显得发黑和模糊,隐约可辨这么几个字:“誓死捍卫……曾储1966年”。 
  这是一份血书。这么说当年他也写过血书?用牙齿咬破手指,用小刀扎进皮肤,滴下来点点忠诚的鲜血……这么说他也曾经有过狂热的年代,有过迷信,有过受骗,有过……血书是历史真实的记录,凡是从这块土地上长大的青年会犯过的错误他都有过;凡是一颗真诚的心会经历的苦痛他都经历过。可他为什么竟然没有从此一撅不振呢?为什么没有万念俱灰、沉沦、堕落? 
  她抓起另一张纸片来看,脸上揪然作色了。 
  假如她没有看错,这是一张遗书。千真万确,上面有毛笔写着几个字:“别了!生活!——曾储1970”。 
  奇怪的是,生活两个字被加上了圈圈,在一九七○年的下面,还有几个用钢笔写的阿拉伯字:1971,一个细长的箭头指着“别了”那两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呢?芩芩看不懂。那明明是一分遗书,他却活下来了,活得这么乐观、兴致勃勃,象这仙人掌,不需要很多的水,耐饥耐旱,顽强、固执……他到底怎么活过来的呢?是什么样绝望的悲伤使他产生过死的念头?他总是一个谜,你不能理解他,就永远解不开这个谜底…… 
  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伸进来一个小脑袋。 
  “曾哥在家吗?”是一个小男孩,顶多不过八九岁。胖乎乎的脸蛋,怪好玩的。 
  “进来。”芩芩招呼他,“找他有事吗?” 
  “有事。”那孩子腮上挂着泪痕,哭哭唧唧地说:“我哥踢球把王奶奶家的玻璃打坏了,反赖我。我妈向着我哥,我让曾哥评理。上回我妈同魏大娘干仗,就是让曾哥评理的……” 
  “哦?”芩芩觉得有点好笑,“你曾哥,是人民代表吗?” 
  “代表?不,不代表。”孩子想了想,晃晃脑袋。“可他啥都管。” 
  “哼,管到我头上来了!也不睁眼瞧瞧我是谁?我魏老娘可不是好惹的!”一阵连珠炮般的骂声从窗个飞起来,虽然看不见人影,也能想象出一个泼辣的中年妇女,两手又腰站在路上,冲着这边叫道:“我的垃圾爱倒哪几倒哪儿,用不着你来告诉!吃饱了撑的,见天多管闲事……” 
  “魏大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颤巍巍地出现在小窗口,怀里抱着一包东西,“你那垃圾倒的不是地方,光知自个儿图省事,哪回不是小曾子帮你收拾掉的。一年三百六十天,人也该有个明白的时候,你还好意思在这儿咋呼……” 
  “我……哼……他帮我收拾,他这是愿意!” 
  “哎,别走,魏大婶……”芩芩听见了那个她等待已久的熟悉的声音。脚步咔咔踩着雪走过来,在小窗外站住了,笑呵呵地说: 
  “咱们干脆说清楚了,您要再往这块儿倒垃圾,我就让街坊大伙往上倒脏水,在你门前冻上一座冰山,开春儿够你瞧的!还不是你自个儿倒霉……” 
  “自个儿倒霉……哼……”底下没声了。 
  “曾哥回来了!”那孩子扑出门去。 
  “这号人,就得这么治她!”他扶着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进来。脸冻得通红,眉毛上都挂着白霜,手里抓着一只咬了一半的火烧,衣袋里露出一只拆开的信封。老太太把怀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锅台上,原来是几只热腾腾、黄澄澄的粘豆包。 
  “快趁热吃!刚从乡下捎来的。”老太太慈祥地望着他,“伤没好利索,就起来啦?” 
  “好啦!”他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真香!怪馋人的!王奶奶最疼我!哄,你家房子的事有消息没有?” 
  他们都没看见站在里屋门边的芩芩。 
  “跑了多少次房管局了,还没消息。唉……”老太太叹了口气,“白耽误你的时间,写了多少张申请,没个答复。石头扔水里还听个响,唉,一家七口人住九平方米,还硬是不给落实……真恨死个人了!” 
  “别生气,王奶奶,着急上火也不管用,您如有事尽管找我。写十次八次不顶用,咱们磨它几十次几百次,不怕它不解决。真不行,哪天陪您老找区里告他们去!” 
  “嗳嗳……”老太太用袖管擦了擦眼角,“……快吃吧,好孩子……粘豆包……没啥好玩艺……明知道同你说这些事,你也没能耐帮俺的忙,可也奇怪,同你说说,心里就痛快,就敞亮了……” 
  “进屋坐会儿再走吧,看我都忘了让您坐……”他扶着老太太要进里屋,一回身这才看见了芩芩。 
  “是你?……”他惊讶地张大了嘴,眉心掠过一丝惊喜。 
  王奶奶善意地望着她笑起来,领着那孩子悄悄走了出去。 
  芩芩使劲攥着自己的围巾。她觉得自己的手心冒汗了。为什么这么紧张?也许应该坦然地笑一笑…… 
  “我来了……”她喃喃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望着她,眼光是严肃而亲切的。 
  “……我都知道了。”他打断了她,“是小海豚告诉我的……没什么……如果你遇到了困难,无论什么时候……” 
  无论什么时候?将来吗?不,芩芩要的是现在,是此时此刻。 
  “嗵……”是铁钩子捅煤炉的声音。他不见了,在外屋添煤,捅得那么用劲。煤“呼”地着起来,好象静夜中原野上驶过的火车,隆隆响着。火车开走了,风驰电掣,驶过那一个个开满鲜花的小站,没有停留…… 
  “你不要担心,大家会帮助你的!”他在外屋大声嚷嚷,“一个人没有痛苦,就不会有欢乐……只要还能感到痛苦,心就没有麻木,生活里就还有希望……这种痛苦越是强烈,一个人的生命就越旺盛……你说对不对?” 
  他走进来,鼻尖上沾着一点煤灰。 
  “你说对不对?”他又兴致勃勃地问了一遍。 
  芩芩勉强点了点头。她转过脸去,怕自己哭出声来。两颗晶莹的泪,落在她手里那张遗书上,她还没有来得及把它们放好。 
  “呵……你看见了……”他轻轻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芩芩急切地抖动手里的那张纸片问道,“十年了,你还留着它们……” 
  他象孩子似地笑了笑,露出了一脸的稚气。 
  “为什么不留着?孔夫子还说,温故而知新……” 
  “别了——为什么要告别?为什么又没有?……” 
  “总是因为绝望——一个人一生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候,况且是我们这一代人。具体为了什么事产生要‘别了’的念头,有点记不清了。或许是为受了委屈、侮辱、欺负,或许是为了一句话……后来又为什么没有,也讲不太清楚。很简单。也许是在树林子里看到了一只飞跑过的小鹿,在水边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在专心致志地采花……生活,不会总是这样……否则,要我们活着干什么?……” 
  “可是,你在‘生活’两字上加了圈圈,别了的箭头指着一九七六年——可为什么仍然没有‘别了’了呢?” 
  “谁说没有?”他的口气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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