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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阎连科:日光流年-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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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说:“你真的不让他们活命了?”

  父亲说:“我得让蓝和鹿虎活着呀。”

  娘不再说啥,默默过了一阵,把鹿虎从手里推开了,进炊房舀了一盘水,端到院落,把司马蓝捡好的菜提过来,哗啦哗啦洗菜烧饭了。

  几天后,司马蓝独自踏着一条小道,去找全村的二十七个残疾的孩娃儿,心里还涌着母亲洗菜的那副模样儿。把菜根掐下来,扔到一边去,把菜叶在水里洗净放到一个海碗里,嘴里却不停地自言自语说,谁让他们是残疾孩娃哩?不残疾不就活下来了吗。残疾了就是活下来,一辈子也是一个废人呢,不能下地干活,不能做饭缝衣,爹娘活不到四十岁也就要死了,你们残疾着成不了家业,谁给你们烧饭哟,谁给你们洗衣哟。也许是死了好哩。你爹他考虑的周全,让你们死了比活着好哩,爹娘活着,看着你们死啦,那是送你们去享清福,爹对你们好他才这样哩,让全村的残娃这样哩。

  娘这样呢呢喃喃时,司马蓝独自出门了。

  “蓝──你去哪?”

  “我去把哥们找回来。”

  娘跑到大门口扶着大门框,

  “不用找了,你爹是对他们好才让他们死了哩。”

  司马蓝不再说话,踏着月光,径直到村头麦场上的场房屋,用石头砸开了那厚笨的栗木门,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司马蓝跑遍了蓝姓、杜姓、司马姓的三个坟群,那儿没见多出一个新坟堆。

  第三天,司马蓝看见蓝百岁背着他三闺女七十的尸体往西梁下的一条沟里走去了。

  他朝蓝百岁走去的方向寻过去。一路上掉下的捆尸的谷草像路标一样把他引下西山梁,又引到沟对面的一条深谷里。那时候太阳已经平南,山谷里蕴满了蒸汽般的热浪。乌鸦的青白色叫声一起一伏,阵雨般从沟里传出来。他沿着山谷往深处走过去,脚下的沙石咯着他的脚,发出清寂骇人的说话声。他走走停停,峡谷两壁崖上的乌鸦盯着他怪叫不止。从崖壁上滚下的碎石细沙,白哗哗地响着流在他脚下,他慌不迭跑几步,那细沙碎石就不再下流了,就只还有乌鸦的叫声黑乎乎地流动在山谷里。可他不跑了,那细沙就热呼呼流进他的鞋窝里。

  他说:“你已经离家老远了,不敢再走了。”

  又说:“四十她爹是进了这沟里,你看这谷草。”

  他拾起一根谷草看了,还趴在那谷草上闻了闻,闻到了一股蓝莹莹霉毛了的死人味。

  再说:“进去吧,他们准是被扔在这条沟里呢。”

  这样说着他又往沟里走,就猛然觉出有股浅黑色的旋风从沟里刮出来,抬头便看见老鸦黑云样从谷里朝着天空飞,先升到半空悬壁,后就朝着谷口去,白刺刺青乌乌的叫声像雨点样落在山谷里,噼噼啪啪掉在他身上和身边的沙石脚地上。他立马不动了,身上忽然冷得哆哆嗦嗦响,像冬天独自在家守门时听到门铞儿拍在门板上,身上寒冷出一个紧缩,脑里便白茫茫的什么也没了,只剩下腾腾的烟雾房倒屋塌后的尘土样笼罩着。立在狭沟的一个拐弯处,他头顶的鸦群像飞上天空的蚂蚁般密密麻麻,把日光遮挡得针插不进。铜钱一样厚的鸦影黑绸布般从他身上滑过去,又冷又凉他像淹进了深水里,双手哆哆嗦嗦捏了一把汗。他看见了一片尸体,像一片坏腐在地里的红薯样,躺倒在沟弯里一片崖落的白色沙土上。比他大或比他小的死尸的眼和鼻子都没了,都被乌鸦啄去了。烂肉像污泥样挂在骨头上。他看见村南他的一个远方堂哥手里拿了一根树枝,像藤条一样挂倚在崖壁上,一只眼正蓝幽幽地看着他。堂哥是独眼,嘴也有些豁。生下来就是独眼豁嘴,村里人都叫他独眼豁。他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就像三十七岁一样老。司马蓝明白刚才那乌鸦是他赶飞的。他像守护庄稼样守护着那片七七八八横横竖竖的尸。看见司马蓝时,他朝司马蓝笑了笑。那笑像漂在水面的一片干叶样浮在他水肿如盆的青脸上。

  “是你呀,蓝,我以为是又有大人来子哩。”他的声音像一片落叶一样飘过来。“蓝兄弟,你是完完整整的娃,你来干啥哩?”

  “我哥呢?”

  “都死了,”又说,“好像老大还活着,刚才我睡了一觉,睡时候还见森的嘴在动,用手抓死人的烂肉吃。”

  乌鸦已经都飞到沟外上空了。它们先散开一会,太阳就乘机在它们的缝隙里叮叮当当落下来,后来它们又盘旋到一起,像一片黑草地样结起来,圆圆长长的日光又从沟里消失了。司马蓝和他堂哥的说话声,在乌鸦的厚影里,枯萎的花叶样飘过来又飘回去。他看着堂哥那张水亮的青瓜脸,看见堂哥要把脸扭到哪儿去,那脸挂着崖上的一条树根,清粼粼的血水欢欢畅畅流淌出来了。他跟着堂哥的目光转过去,看见一条萝卜似的孩娃动了动,那黑夹袄就哗啦一下扑满了他的眼。那是司马森。似乎生下来就那么一根鞭杆似的司马森,十几岁还是一根鞭杆样高。他还活着呢。他费力地翻了一下身,把头枕在一块石头上。

  “森,你兄弟蓝来看你哩。”堂哥说。

  司马森的眼睛噼啪一亮,又如灯灭一样暗下来。

  “爹没来?”

  司马蓝咬着嘴唇摆了一下头。

  乌鸦的叫声白惨惨的从天空阵雨般哗哗啦啦掉下来,落在司马森的身上,他像被冰雹砸了一样抖了抖,然后就捺着一个尸体的肩膀坐起来,将飘浮不定的目光白线样挂到司马蓝的脸上去。

  他说:“爹狠哩。爹是猪。爹把我和林、木哄到了这沟里。”

  又说:“林、木都死了,你让爹今儿都把我们埋了吧。这儿的乌鸦满天满地飞。”

  再说:“要不是堂哥,谁身上都不会有肉哩。”

  然后他就把身子动一下。重又躺在原处。像累得力气尽了样,把眼睛闭起来。上空的鸦群往山梁上飞了些,漏下的日光闪闪烁烁滑在他脸上。

  司马蓝站在沟的拐弯处一动不动。手里的冷汗冰冰凉凉朝着地上滴,白沙碎土上留下房檐滴水似的湿坑儿。他觉得双腿颤抖不止了。哆嗦声如风中的杨叶样细碎密麻地响。可他不知道该说一句啥。想问问二哥、三哥林、木在哪儿,那一片小尸体中哪两个是他们,可司马森却像睡着似的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来。他想他是死了呢,就去看堂哥。堂哥已经把手里的树枝扔掉了,身子顺着崖壁滑坐在了悬崖下。堂哥脸上的青血像泉一样流。堂哥用手捂着脸,血就从他手缝挤出来,汩汩潺潺响在鸦叫的缝隙里。他说,蓝兄弟,你走吧……让你爹……领着村人……把我们埋了吧,再不来乌鸦就要、把大伙、吃完哩。又说你爹,还想让村人、都活过、四十哩,可我今年才十七……司马蓝试着抬脚往后退了一步。

  “把我们、配成对儿、埋,”堂哥说:“让我们、也好、有个家。我想、要和蓝家的、七十一家哩。”

  司马蓝又往后退几步,当脚跟碰上一块石头时,他调转身子,撕着嗓子惊叫一声,朝沟外跑去了。他听见他血淋淋的雪白叫声,碰着悬崖弹回来,四分五裂如冬天的冰粒样下落着,飘动着,和乌鸦的叫声一道,回荡在山谷,把山谷里的崖壁、荆树、沙石、荒草和那片尸体网住了。

  回到村他神神秘秘在胡同里走来走去,见到蓝四十他说我知道你三姐、四姐、五姐在哪儿,她们让你去把她们埋了哩。又对堂哥的弟弟说,你哥真的还活着,跟着我走我准让你见到你哥哩。其时日光明媚,温暖宜人,村里孩娃都在村头的一道土坡下晒暖儿。杜桩、杜柱、杜柏、竹翠和四十、三九,还有司马鹿、司马虎,一排儿坐堤下像栽在那儿晒枯萎的葱。司马蓝从西梁沟下跑过来,脸上惨白,额上虚汗淋淋,可这样跑着跑着时,那惨白就慢慢转成了兴奋的红,好像他发现的不是一堆死尸,而是一堆粮食。孩娃的娘们还有几个在村中央皂角树下,她们依然呆症,依然少言寡语,可彼此手里却大都有了活计,不是摘着掐回的野菜,就是拆着孩娃们脱下的过冬棉衣。没有人看见她们的孩娃已经跟在司马蓝的身后朝梁下的一道深沟走去了,还果真扛有锄、锨和镢头。

  跟在司马蓝身后的孩娃们,来到西山梁下的沟里时,有的脸上还依然有着将要发现秘密的兴奋,有的却已开始有了惊恐的白色。乌鸦的叫声,在他们走下山梁时,就已稀稀密密地朝着他们的耳朵挤,待到了那条沟口,看见成千上万黑背白肚的乌鸦在沟的半崖处起起落落,似乎极想歇息在沟里的脚地上,又被什么阻拦着,就那么上下翻飞,如满沟流不动的雾样卷在半空里,焦急烦乱的叫声,嘎嘎嘎嘎,火烧青竹般响得脆烈而又尖利。下落的黑白羽毛,满天飞舞如初春后的柳絮杨花。孩娃们一到沟口就都站住了,都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哟,才又小心地往沟里走过去。司马蓝拾了一根树枝持在手里边。没找锄、锨的孩娃们就都持了一根树枝在手里。到沟腰的那个拐弯处,司马蓝站住不走了。

  孩娃们也都站下了。

  一条沟突然静下来。鸦叫声风息浪止了一会儿,整个这条狭长的深沟都如入了深夜样。乌鸦终是全都从空中落下来。几十米外的沟肚里,发光的鸦背使一条沟都成了漆黑色。有一股腐烂的血肉气,挤挤拥拥朝着沟外流。孩娃们看着那气息,有人把手捂在了鼻子上,随后听到了暴雨似的啄肉声中,又偶而夹杂了青白色的鸦叫,便又都看到没地方啄食的乌鸦,站到别的鸦背上,然而狂怒得去啄它爪下的乌鸦头。于是,鸦叫在片刻的静寂之后,就又风起云涌了。

  司马蓝往后看一眼,他看见蓝四十、蓝三九和杜竹翠惊怕得把手捂在眼睛上,看见别的孩娃的眼,惊惊恐恐,睁得又大又圆,像露在枝叶外面的青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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