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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规则确实使人在肉体上突破心灵的抗拒,并遏止写作仅和意念与思考有关的想法。你的肉体和笔紧紧相连,你的手连接着臂膀,而你五官知觉的种种纪录正从那只手倾注而下。身心本为一体,是不可分离的,所以,你可以藉由肉体书写的行为,突破抗拒写作的心灵藩篱,这就像空手道选手因为打从心眼里深信手不会遭到木头的阻挡,于是徒手便可击断木板。
有一日,有位学生上完一堂写作课后,以不敢置信的惊喜语气说:「喔,我懂了!写作是门视觉艺术!」是的,它也是一门运动性的、粗野的艺术。我曾对小学四年级的学童说,我写字的那只手可以打倒拳王阿里。他们深信无疑,因为他们晓得我所言不假。六年级学生年纪稍大,疑心也较大,我得一拳击向他们长长的灰色储物柜来证明我的话。
当我环顾前后左右正埋首写作的人,光从他们的身体姿态便可看出他们是否已有突破;有所突破时,两排牙齿不复紧紧咬着,而是在嘴巴里头嘎嘎作响;心脏可能跳动得颇厉害,甚或感到心痛;他们的呼吸很深,字迹变得较松较大,而身躯也放松到足以跑上几公里都不成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说,所有的作家,胖也好,瘦也好,还是浑身肌肉松垮垮也好,统统都有副好身材。他们时时都在锻鍊身体。请记住这一点,他们都跟得上调子,体能经过强化,追得上山丘与公路的节奏,而且可以一口气写上几公里长的稿纸。他们姿态优雅地在许多不同世界间穿梭自如。
伟大作家所传达的,其实多半不是他们的话语,而是他们在灵思时刻的呼吸吐纳。当你大声朗读一首伟大的诗作,比方雪莱的〈致云雀〉,并且依照他所安排的分行分段方式来唸,那么你所做的,便是随着诗人写作此诗时,灵思泉涌的那一刻的呼吸气息,一吐一纳。诗人吐纳的气息如此沛然有力,以致在一百五十多年以后,仍然可以在我们的体内甦醒过来。呼吸到这股气息着实令人欢喜兴奋,因此最好记住下面这段话:想让自己感到酩酊醺然,别喝威士忌;大声朗读莎士比亚、丁尼荪、济慈、聂鲁达、霍普金斯、米雷、惠特曼,让你的身体高歌欢唱。
21。 倾听
六岁时,我坐在布鲁克林表姐家的钢琴前,幻想自己正在弹奏一首曲子,并随着琴声唱道:「在这薄暮时分,我的小亲亲……」比我大九岁的表姐挨着我一屁股坐在琴椅上,并扯高了嗓门对我母亲喊:「席薇婶婶,娜妲莉是个音痴,她唱歌荒腔走板!」我从此闭口不唱歌,也极少听音乐,听到收音机播出百老汇的歌舞剧音乐时,也只留心歌词,从不试图跟着唱出旋律。长大一点以后,和朋友玩「猜歌名」游戏,我会哼一小段,却引来一顿爆笑,他们都不相信我真的在哼《南太平洋》剧中的那首〈比春日更娇嫩〉。我藉此得到别人的注意,可是我年轻的心却悄悄渴望自己的歌声能比美性感歌舞明星吉普赛玫瑰李( Gypsy Rose Lee) 。毕竟,我晓得每首歌的每一句歌词,然而基本上,音乐的世界却与我无缘。我是个音痴:就像少了一条腿还是一根手指似的,我在肉体上有缺陷。
几年前,我跟从一位苏菲歌唱师父学唱歌。他告诉我,世上没有音痴这码子事,「歌唱有九成靠倾听,你得学会聆听。」只要你听得彻底,那乐音便会盈满你体内,所以当你一张开嘴巴,音乐便自然而然会从你体内流淌出来。上过课后几周,我和朋友合唱,生平头一遭没有走调,心里并笃定地想着,我已得到启示。我个人的声音不见了,两人的声音已融合为一。
写作也有九成靠倾听,你是如此专注地聆听周遭的环境,以致那环境盈满你的身躯,因而当你提笔写作时,它便一发不可收拾地从你体内流泄而出。如果你能捕捉周遭真实的一切,你在写作时便不需要其他的东西了。你不单只是倾听隔桌而坐,正向你说话的那个人,同时也在聆听空气、椅子和门,并且穿过那扇门,倾听季节的声音,以及透窗而来各种色彩的声音;倾听过去、未来,以及你所处的当下。用你全副的身躯去聆听,不光用耳朵听,也用你的双手、你的脸,还有你的颈后。
倾听就是有容乃大,你听得越深刻,就会写得越好。你不带成见地接纳事物的本色,到了第二天,便可写出关乎事物本色的真相。杰克.凯鲁亚克【译注】曾列表说明散文写作的要素:「对万事万物皆怀抱恭谨,敞开心胸,倾心聆听。」他同时也说:「不要拽文作诗,要确切呈现事物的本色。」只要能捕捉事物的真貌,就不再需要拽文作别的诗了。
萨门.沙契拉比(Rabbi Zalman Schachter) 有一回在喇嘛基金会告诉会众,当他还在犹太神学院就读时,学生只能听课,不准记笔记;课一讲完,学生就得牢记在心。此一概念在于,我们什么都能记得住,但是我们选择并已训练我们的心灵压制事物。
在课堂上唸完一段文章后,我往往请学生「回想」:「尽量准确地接近文中所说的话或所写的字句,重述让你感觉强烈的东西,别走避一旁,光是表示:『她提到农田的那一段还不错。』把细节一五一十讲给我们听:『伫立田中,我比乌鸦更寂寞。』」除了敞开心胸、接收声音外,这种深刻且珍贵无价的倾听也能唤醒深蕴在你内心的故事和影像。用这种方式倾听,你会变成一面映照你自己以及周遭真实本相的明镜。
基本上,如果想成为好作家,就必须做三件事:多多阅读、仔细深刻地倾听,以及多多地写。同时,不要想太多,只要长趋直入文字、声音和各种知觉的核心,并且让你的笔在纸上写个不停。
倘若你常读好书,在你写作时,好书会从你笔下泉涌而出。或许并非如此轻而易举,不过如果你想学点东西,直接走向源头吧。十七世纪日本的俳句大师芭蕉曾说:「欲知一树,走向彼树。」想了解诗,便得读诗、听诗,让格律与形式都铭刻在你的心头,不要走到一边,转而用讲求逻辑的脑子来分析诗;带着你全副的身心进入诗中。日本禅宗大师道元说道:「走在雾中,会弄湿身体。」因此,只管听、读和写便是。慢慢地,你会逐渐接近你需要说的东西,并且用你的声音把它说出来。
要有耐性,别担心,只管和着调子歌唱并写作。
【译注】杰克.凯鲁亚克( Jack Kerouac, 1922~1969) ,美国「失落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之一,着有《旅途上》等名作。
22。 别和苍蝇结婚
你在听别人唸文章时,观察一下自己,你的思绪可能会在某些地方茫然徘徊。我们有时候会回应说:「我听不懂,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或说:「文中描述了好多事情,我跟不上。」问题的症结往往不在读者,而是在作者。
这些会出现问题的地方,是因为作者在此开始喃喃自语,只愿让自己开心,而忘了故事本来的走向。
作者本来可能是在写餐厅一景,却迷上了餐巾上的一只苍蝇,而开始巨细靡遗地形容那只苍蝇的背部、苍蝇的梦想、苍蝇的童年,以及苍蝇飞越纱窗的技巧。正在阅读或在听故事的人这下子可糊涂了,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文中的侍者已来到桌旁,听故事的人正等着他上菜。同时,作者可能并未明白显示他真正的方向,或并未切中素材的要旨,因而使他写出来的文章显得语意含混。就是这些模糊不清的地方让读者失去注意力,因为这些地方制造了裂缝,让读者分了心,失了神。
文学的责任是要让人保持清醒、活在当下,要是作者自己分了心,四处晃荡,读者当然也会分心晃荡。对餐厅作整体的描绘时,或许不妨提提餐桌上的那只苍蝇,讲讲苍蝇刚刚叮的是那一种三明治,说不定也蛮切题的。
不过,精确的细节和自我耽溺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坚守在细节精确的这一方,明白自己的目标,并紧紧守着那个目标。倘若你分了心,笔下文字也离了题,那就慢慢地把它带回正轨。写作时,内在的许多通衢大道都敞开来了,但可别蹓躂太远,以致离了题。坚持细节和方向,别光是自顾自的,这样到头来只会让自己写出含糊不清的文字。我们或许很想了解那只苍蝇,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在餐厅里,屋外正下着雨,一位朋友隔桌坐在对面。苍蝇有其重要性,可是它自有其位置。别忽视这只苍蝇,也别为它着迷而不可自拔。厄文.郝威【译注】在《犹太裔美国人故事》书的导言中写道,上乘的艺术几乎便沦为煽情,可是终究并不是。认清这只苍蝇,想要的话,甚至可以爱上它,就是别和它结婚。
【译注】厄文郝威( Irving Howe, 1920… 1993) ,犹太裔美国左派文学评论家。 23。 勿用写作来索爱
大约五年前,有位朋友在曼哈顿下东城区遭人袭击。事后她告诉我,当时她立刻举起双臂,喊道:「不要杀我,我是个作家!」「真奇怪,」我当时心想:「她为什么以为这样便能救自己一命呢?」
作家有时会搞不清楚状况,以为写作给了我们活着的理由,而忘了活着是没有条件的,生活和写作乃是两个分开的实体。我们经常藉着写作来博取注目、关心和爱。「瞧我写的东西,我一定是个好人。」一个字也没写出来以前,我们就已经是好人了。
数年前,每回朗读完自己的作品,不论别人如何赞美,我都觉得好孤单好难过。我怪罪我的作品,可是问题不在我的作品。当时我正历经离婚的煎熬,很没自信。需要支持的是我──不是我的诗,我混淆了两者,忘了诗是诗,我是我。那些诗很健康,我的情况却不太好,我需要关心。从那时起,每回得公开出现时,我就会邀一位朋友当我的「约会伴侣」;我请那位朋友等我一唸完诗,「立即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告诉我,我的样子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