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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平本来颇觉饥寒,于是上炕先饮了两杯酒,随后吃了几个馒头。虽是
蔬菜,却清香满口,比荤菜更为适用。吃过馒头,喝了稀饭,那汉子舀了一
盆水来,洗过脸,立起身来,在房内徘徊徘徊,舒展肢体。拾头看见北墙上
挂着四幅大屏,草书写得龙飞凤舞,出色惊人,下面却是双款:上写着“西
峰柱史正非”,下写着“黄龙子呈稿”。草字虽不能全识,也可十得八九。
仔细看去,原来是六首七绝诗,非佛非仙,咀嚼起来,倒也有些意味。既不
是寂灭虚无,又不是铅汞龙虎。看那月洞窗下,书案上有现成的纸笔,遂把
几首诗抄下来,预备带回衙门去,当新闻纸看。
你道是怎样个诗?请看,诗曰:
曾拜瑶池九品莲,希夷授我《指元篇》。
②
光阴荏苒真容易,回首沧桑五百年。
紫阳属和《翠虚吟》,传响空山霹雳琴。
刹那未除人我相,天花粘满护身云。
情天欲海足风波,渺渺无边是爱河。
引作园中功德水,一齐都种曼陀罗。
石破天惊一鹤飞,黑漫漫夜五更鸡。
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
野马尘埃昼夜驰,五虫百卉互相吹。
偷来鹫岭涅槃乐,换取壶公杜德机。
菩提叶老《法华》新,南北同传一点灯。
五百天童齐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将诗抄完,回头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着那层层叠叠的
山,一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迥非凡俗。此时觉得并无一点倦容,何
妨出去上山闲步一回,岂不更妙。才要动脚,又想道:“这山不就是我们刚
才来的那山吗?这用不就是刚才踏的那月吗?为何来的时候,便那样的阴森
惨淡,令人怵魄动心?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旷神怡呢?”就想到王右
① 诘 (jié,音洁)问——盘问。
② 荏苒 (rěn rǎn,音忍染)——时间悄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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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军说的:“情随境迁,感慨系之矣。”真正不错。低徊了一刻,也想做两首
诗,只听身后边娇滴滴的声音说道:“饭用过了罢?怠慢得很。”慌忙转过
头来,见那女子又换了一件淡绿印花布棉袄,青布大脚裤子,愈显得眉似春
②
山,眼如秋水;两腮 厚,如帛裹朱。从白里隐隐透出红来,不似时下南北
的打扮,用那胭脂涂得同猴子屁股一般:口颊之间若带喜笑,眉眼之际又颇
似振矜,真令人又爱又敬。女子说道:“何不请炕上坐;暖和些。”于是彼
此坐下。
那老苍头进来,问姑娘道:“申老爷行李放在什么地方呢?”姑娘说:
“太爷前日去时,分付就在这里间太爷榻上睡,行李不用解了,跟随的人都
吃过饭了吗?你叫他们早点歇罢。驴子喂了没有?”苍头——答应,说:“都
齐备妥协了。”姑娘又说:“你煮茶来罢。”苍头连声应是。
子平道:“尘俗身体,断不敢在此地下榻。来时见前面有个大炕,就同
他们道睡罢。”女子说:“无庸过谦,此是家父分付的。不然,我一个山乡
女子,也断不擅自迎客。”子平道:“蒙惠过分,感谢已极。只是还不曾请
教贵件?尊大人是做何处的官?在何处值日?”女子道:“敝姓涂氏。家父
在碧霞宫上值,五日一班。合计半月在家,半月在宫。”
子平问道:“这屏上诗是何人做的?看来只怕是个仙家罢?”女子道:
“是家父的朋友,常来此地闲谈,就是去年在此地写的。这个人也是个不衫
不履的人,与家父最为相契。”子平道:“这人究竟是个和尚,还是个道士?
何以诗上又像道家的话,又有许多佛家的典故呢?”女子道:“既非道士,
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装。他常说: ‘儒、释、道三教,譬如三个铺面挂了
二个招牌,其实都是卖的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
佛、道的铺子小些,皆是无所不包的。’又说: ‘凡道总分两层:一个叫道
面子,一个叫道里子。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别了。如和尚剃了
头,道士挽了个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
①
了头,也挽个髻子,披件鹤氅;道士剃了发,着件袈裟:人又要颠倒呼唤起
来了。难道眼耳鼻舌不是那个用法吗?’又说: ‘道面子有分别,道里子实
是一样的。’所以这黄龙先生,不拘三教,随便鞭吟咏的。”
子平道:“得闻至论,佩服已极。只是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样,在下
愚蠢得极,倒要请教这同处在甚么地方?异处在甚么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
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么地方?敢求指示。”女子道:“其同处在诱人为
善,引人处于大公。人人好公,则天下太平;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惟儒
教公到极处。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异端!如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类,
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赞扬他们不置:是其公处,是其大处。所以说: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若佛、道两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后世人不崇奉
他的教,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这还是劝人行善,不失为公。
甚则说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灭;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宫,死了
必下地狱等辞:这就是私了。至于外国一切教门,更要为争教兴兵接战,杀
人如麻。试问,与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若有的教说,为教战
① 王右军——即王羲之,晋代著名的书法家,官至右军将军,故后人称“王右军”。王羲之有一篇名文《兰
亭集序》,其中有两句是:“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② (nóng,音浓)——通“浓”,厚。
① 鹤氅 (chǎng,音厂)——本来是用鸟羽编制成的外套,后来用作道袍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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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宝石一样,更骗人到极处!只是儒教可惜失传已久,汉
②
儒拘守章句,反遗大旨;到了唐朝,直没人提及。韩昌黎是个通文不通道的
脚色,胡说乱道!他还要做篇文章,叫做 《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
他说: ‘君不出令,则失其为君;民不出粟、米、丝、麻以奉其上,则诛。’
①
如此说去,那桀、纣 很会出令的,又很会诛民的,然则桀、纣之为君是,而
桀、纣之民全非了,岂不是是非颠倒吗?他却又要辟佛、老,倒又与和尚做
朋友。所以后世学儒的人,觉得孔、孟的道理太费事,不如弄两句辟佛、老
②
的口头禅,就算是圣人之徒,岂不省事。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这个范围,只
好据韩昌黎的 《原道》去改孔子的《论语》,把那‘攻乎异端’的‘攻’字,
百般扭捏,究竟总说不圆,却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于
绝了!”
子平听说,肃然起敬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真是闻所未闻!
只是还不懂:长沮、桀溺倒是异端,佛老倒不是异端,何故?”女子道:“皆
是异端。先生要知 ‘异’字当不同讲,‘端’字当起头讲。‘执其两端’是
说执其两头的意思。若 ‘异端’当邪教讲,岂不‘两端’要当桠杈教讲?‘执
其两端’便是抓住了他个桠杈教呢,成何话说呀?圣人意思,殊途不妨同归,
异曲不妨同工。只要他为诱人为善,引人为公起见,都无不可。所以叫做‘大
③
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若只是为攻讦起见,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后来
朱、陆异同,遂操同室之戈,并是祖孔、孟的,何以来之子孙要攻陆,陆之
子孙要攻朱呢?此之谓 ‘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个字定成铁
案!”
子平闻了,连连赞叹,说:“今日幸见姑娘,如对明师,但是宋儒错会
圣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 ‘理’
‘欲’二字,‘主敬’‘存诚’等字,虽皆是古圣之言,一经宋儒提出,后
世实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风俗由此而醇。”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
④
媚,向子平睇 了一眼。子平觉得翠眉含娇,丹唇启秀,又似有一阵幽香,沁
入肌骨,不禁神魂飘荡。那女子伸出一只白如玉、软如棉的手来,隔着炕桌
子,握着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后,说道:“请问先生、这个时候,比你少年
⑤
在书房里,贵业师握住你手 ‘扑作教刑’的时候何如?”子平默无以对。
女子又道:“凭良心说,你此刻爱我的心,比爱贵业师何如?圣人说的,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孔子说:‘好德如好
色。’孟子说: ‘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这好色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