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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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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文艺宣传队排练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镇的领导全都光顾过、看望过,而只有杜元潮一人,从未到过排练场。
  在一天的某一个时刻,艾绒的心底里会突然地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愿望:杜元潮能出现在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上。但这愿望也只是淡淡的,是一片微不足道的薄云,只一阵轻风,就散尽了。
  一台节目排练好了,文艺宣传队就到田间地头去演出。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未见到杜元潮的身影,倒是邱子东会不时地出现,因为戴萍也在文艺宣传队。一直到大忙结束,文艺宣传队在即将参加文艺汇演之前的一场最完整也最正式的演出时,杜元潮才第一次来观看演出。
  杜元潮要来观看这场演出的消息,是三天前由朱荻洼来通知文艺宣传队的。
  得到这一消息之后,文艺宣传队很兴奋也很紧张,头儿反复叮嘱演员:“杜书记要来看演出,一个个都要入入神!”
  油麻地的人,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平素待人亲切、从不发一句官腔的杜元潮不由自主地就有一副仰视姿态。
  艾绒被这种气氛感染着,也有了仰视的感觉。但她似乎颇有点喜欢这种感觉,并有点喜欢他人也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一个人站在低处的树下,仰望高处一个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的人时所产生的感觉。
  那天,大家早早吃了晚饭,早早来到台后那幢临时辟作化妆室的大仓房。化妆的化妆,调音的调音,温习动作的温习动作,细致地、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天黑了下来。
  镇中那个固定的露天舞台,刹那间灯火通明。这突然爆发的亮光,使早聚集了满满一场地的男女老少不由得惊喜地大“啊”了一声。这灯光与海潮般的“啊”声,惊动了离场地不远的一片树林中的鸟,它们扑着翅膀,懵头懵脑地飞进了黑漆漆的夜空。
  一个个都很兴奋,却有个老者,用手在空气中抚摸了几下,又仰脸看了看天空,担忧地说道:“这天怕是绷不住哩,今晚这戏还未必能看到底哩。”
  油麻地的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已经到场了。早有人为他们在前排放好了椅子,此刻,中间的一把宽敞的大椅还空着,一看就知道是留给杜元潮的。
  在说定了的那一刻,杜元潮准时到了。
  朱荻洼在路口迎候,见了杜元潮,忙往场地上一瘸一拐地跑,老远就将话传过来:“杜书记来了!”
  于是,一个传一个,一直传到大仓房:“杜书记来了!”
  众人都说:“杜书记来了!”
  人群闪开一条道,杜元潮脸色微红地微笑着,一边与人打招呼,一边走向正中间那张稳稳当当地放着的椅子。等他坐定后不久,该暗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不一会儿,锣鼓家伙得到一个手势,节奏欢快而猛烈地敲打起来,让人觉得仿佛一阵风雨大作,席卷了这平原大地。突然,又得到一个手势,全都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一阵大安静。随后,各种民间乐器响起,演出就正式开始了。
  演出越来越精彩,但天却是越来越黑,只是因为夜晚,又因为舞台灯光的虚幻,这场地上的人木然不觉罢了。若是在白天,就可看到这天色的可怕:乌云翻滚不息,天好像得了肠绞痛一般,在翻江倒海地扭动着,挣扎着,一副要大吐大泻的样子。
  空气都已潮乎乎的了,场地上的人依然在聚精会神地看演出。
  还是那个老者,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抚摸了几下,又仰脸看了看天空,叹息道:“真的看不到底哩。”
  艾绒出场了。
  大幕拉开时,只见艾绒早已安坐在那把长背的硬木椅子上。照着她的灯光渐亮,人们大有恍若仙境之感,天上人间一时不辨了。
  杜元潮的心怦然一动,但依旧不露神色地坐着。艾绒不敢往台下看,偶然一瞥,便见到了杜元潮,随即将脸一大半藏到了琵琶的背后。在弹奏前的片刻,她的眼前挥之不去的竟是那偶然一瞥而见到的杜元潮的形象:他的头发似乎特意梳理过,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显得无比的素净……
  演奏终于开始,她也渐渐归于平静,渐渐进入佳境。
  天下乐器,大概惟琵琶一件最值得人回味了。且不说那曲调由它而发后所产生的奇特魅力,单那不同凡响的优雅之形状,就已经是一件难以言表的艺术品了。更有弹奏它的姿态,那时,人与琵琶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天作之合”一说用在此时此景最为恰当。弹奏者的姿态由琴而生,但这“生”分明是一番造化,仿佛是天地间早就有的一番永恒之姿。而当琵琶与一个气质不凡的女人相配时,那则更是韵味悠长了。一张俏丽的脸,或是一张温柔的脸、一张娴淑的脸、一张富有童贞气息的脸,半藏半露,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有了含蓄,就有了羞羞答答,就有了迷惑,就有了使人不能自已的召唤与诱惑。这姿态,天地间也就只有这一幅。后来人将“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句引申为掩藏,引申为不光明磊落,实在是后来人的庸俗与去不净的恶气所致。将这一圣洁的人间绝句化为那样一个隐喻,实在是该杀头的。

丸雨/鸟雨3(3)
  艾绒是深知这一姿态的底蕴的。琵琶在她怀中,那张白净的、被灯光照得更加柔和的脸,恰到好处地半隐半显着,那番羞涩,那番气韵,让油麻地的男女老少气都有点儿不敢喘了。
  琵琶声先是在低音区时断时续地鸣响着,其声犹如顽童不时地向深夜池塘中丢一粒光滑的石子。接着,便一路攀登上来。攀登时,那左手的几根手指,犹如一棵大树的翠枝间有几 只身体秀气的小兽物在攀援高枝。声音渐脆渐响,直至到了绝顶,没有了去处。那声音变得极远,犹如来自渺渺的天庭。手指全都停歇,犹如夜空下的枝头宿鸟。人屏住呼吸,一副谛听状。不久,琵琶声又再度响起,越响越亮,越响越急,鼎盛时,仿佛千柄万柄的雨后荷叶,忽然被横来的大风所吹,那亮晶晶的水珠,随着荷叶的翻卷与倾斜,此起彼伏,纷纷跌入清澈而凉匝匝的水中,叮咚作响,无数的水花在绿阴之下,绚烂盛开。一阵繁华,一阵大喜欢之后,又向“静寂”二字流淌而去。弦一拨一放,指一揉一起,声音悠闲而长远。上一个音符,直到余音袅袅时,下一个音符才会响起。如此节奏,持续了一会儿,声音又再度攀登上去……后来,弦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乱叶飞舞,水波大兴,将人心闹得慌慌直跳,眼睛瞪得如一盏盏的灯。就在人的心弦绷得紧紧时,琵琶声又适时地开始转入舒缓与轻松。听者,长舒一口气,似乎一路狂奔之后,停歇于山间小亭,那里有山风徐徐,还有冷泉浮动,偶尔还有三声两声鸟鸣从山涧竹篁深处传出。曲虽有骤然山崩地裂,但基本上是一番小桥流水、春风杨柳。
  有时,听者并不去在意曲子,而去在意那弹拨的双手。
  莫说曲高和寡,莫说油麻地人不配享受此种声音,这天下,若真有天籁之音,则是与人的灵魂息息相通的,而这个人可以是学富五车,也可以是目不识丁。看看这一场地的人,虽然一个个灰头土脸、目光呆滞,更有人眼屎糊在眼角、鼻涕不断,但,艾绒一样用她的琵琶,将他们引向山清水秀之处,引向大放光明之处,引向春风沉醉之处。
  那些粗鲁的、愚钝的、无知的油麻地人,就在这黑云压城的天气里,坦荡荡,乐滋滋地去了一回天堂。
  曲毕,艾绒站起,怀抱琵琶,往台下微弯细腰,随即掌声四起。
  艾绒低头时,又看了一眼杜元潮,见他一脸兴奋,便头也不抬地转身走向台后。
  接下来的一个节目,刚演一半,天便哗变。霎时,风如野马越过田野、芦荡与河流,直扑这块场地,声隆隆如闻巨瀑。
  那个老者在一片叫喊声中自言自语:“我说过,今天是看不到底的。”
  在人群溃败一般往四下奔跑时,杜元潮还是安坐在椅子上。他抬头朝后台口看了一眼,见摇晃不定的灯光下,艾绒抱着一根柱子,正慌张地向这边看着。
  远处有人叫:“不好了,下冰雹了!”
  转瞬间,雨就开始降落在这块场地上。随即,众人纷纷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并听到了雨中发出的玻璃一般的脆响。
  舞台上的人都逃进了台后的大仓房,但舞台上的那些灯依然在大风中摇曳着,发着明亮的亮光。
  杜元潮站起来,向空中望去时,只见雨中纷纷坠落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玻璃丸子,像是天堂的珠宝盆打翻了,直落下无数晶莹剔透的水晶与淡蓝的宝石。他依然没有立即去躲避,反而有点兴奋地看着这多年不遇的雨中奇观。
  风不一会儿就停了,就只有雨与这玻璃丸子。
  这丸子落在场地边的水里,落在大仓房房顶的瓦片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的笃笃的声音,像火中豆荚的爆裂。不一会儿,地上的玻璃丸子就有了一层,再有玻璃丸子落下时,就产生碰撞,所发之声,脆亮亮的。
  这真是一个华贵的夜晚。
  有人喊:“杜书记,快进屋子!”
  眼见着丸子越下越大,杜元潮这才走向大仓房。
  在走向大仓房的这段距离里,杜元潮尽管被玻璃丸子砸得头皮发麻,尽管衣服几乎湿透,但始终未跑,只是大步走着。
  他看到了仓房的大门,又掉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见灯光下的夜空,已是珠光闪闪。
  未等他走进仓房,台上的灯忽然熄灭了,天地顿时一片黑暗,就只听见空中地上,都是丸雨之声。
  他摸黑,匆匆走进大仓房,一路上与好几个人相碰。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后不久,一声巨雷在田野上空炸响了,仓房内发出惊愕的哭叫。
  天无一丝亮光,极黑。
  杜元潮站在仓房里的黑暗之中,心里想着一个人:此时此刻,她在何处?当风从仓房门口吹进时,他闻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化妆品的香气。他仔细闻着,觉得这香气几乎就在他鼻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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