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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愤怒-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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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异常机敏地、有几分顽皮地先一步从弦上跳开了。指甲又硬又亮,闪着莹光,像十枚小小
的铜片。小钢片打在弦上,当然是金属的声音。几道丝弦,有粗有细,它不冷淡任何一根
弦,去抚摸、去揉动。它的温柔全在弦的身上了,丝弦叙述着各种感触。委婉的语气也像是
模仿着它。有时它全从弦上移开,与弦相距一寸,像是默默地对视,又像是在轻轻地喘息。
这安静的几秒钟里,空气凝住了。它重新按在弦上时,是几根手指轮换地触摸,显得小心翼
翼,像是怕惊醒了对方的熟睡,又像是蹑手蹑脚的行走。丝弦终于没有被惊醒,熟睡过去,
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于是它离去了,指尖勾起,恋恋不舍地从弦上移开……一个男子这
样细致地研究一个姑娘的手,他自己也感到有些难为情。可是没有办法,这双眼睛特别执
拗。李芒有时故意把脸转向一边,但眼睛却仍要去寻找那双手。

    那双手曾捏紧了一个做标记用的小铁旗子,插在一个铅球砸出的印痕上。那个铅球就是
李芒掷出去的,她惊羡地看了他一眼。他也同时看清了她是肖万昌的女儿,于是深深地吃了
一惊。

    他当时看到的是一个娴静的姑娘。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一条学生蓝制服裤。与上
衣不同,这是笔挺的、使下肢显得特别修长的新裤子。衣服特别合身,恰好衬托出她的丰满
与娇小。她的脸色很红,猛然一看还以为她正害羞呢。像一株秀美的香椿树,挺拔地长在屋
前的空地上,并没有因为水肥充足就痴憨地疯长起来。它矜持得很呢,将雨露闪烁在叶子
上;叶梗儿发红,像永远披了霞光。她的确使人想起这样的一株香椿树。

    毕业了,她和他都回村了。她依然常常穿着那身泛白的军衣。那个年代军衣时髦得很,
她开始是赶这个时髦的;后来谁都发现军衣使她更加漂亮了,她实在需要这样的一件衣
服。……肖万昌安排女儿做了大队广播员。她可以不下田,这就招来了村里人暗暗的怨恨。
可是她的甜润的声音慢慢使人喜欢起来,人们都在心里问:有这样一个广播员有什么不好?

    年轻人很寂寞,从学校回到田野很寂寞。李芒和小织每天要参加夜校,他们就在这时组
织了一个文艺宣传队。

    排练节目时,李芒常常着小织弹琴。

    宣传队要到造田工地上演出,工地上的先进人物,无一例外地都要编进节目里。只有李
芒和小织两个人是高中生,节目也就靠他们编了。他们常常编到深夜,一点也不累。他们编
了快板、数来宝,自己先要说一遍。李芒能将数来宝最末一段的最末一句罗列上七八个形容
词而后押韵,这使小织觉得新奇而痛快。她腼腆,内向,极度兴奋时往往垂下眼睑,摆弄她
那支铝杆儿镀金钢笔。她那两只柔软的、可爱的、未被粗重的东西磨损过的手掌不时去翻动
一下纸页,李芒把她弄乱的纸页再理整齐。他总是微微含笑,表现了一个男子的沉着和自
信。他和她很少说话,因为有些更细微的东西,有些还嫌模糊的感觉,语言反而说不清。他
们两人都自觉地在一种氛围里大致沉默着。夜色真美好,月亮姗姗来迟了。窗外不安分的鸟
儿叫一声,风懒懒地摇动着树梢。他们疲倦时走出屋来,伸一伸腰,踩一踩湿漉漉的青草。
小织脑后那两个弯弯的毛刷刷在月色里显得特别可笑,揪一下多好,可是没人敢揪。它就那
么骄傲地摇摆、颤动吧!它就那么高高地翘着吧!暂时没有人理睬,没有人去过问……这里
是一所学校,就处在村子的西北角上,离村子有半里之遥。校舍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夜晚
有一个老人在睡觉。此刻老人早就睡着了。

    他们走出屋子时,听到的是校舍四周各种奇奇怪怪的夜之声息。虫鸣、蛇走、刺猬咳
嗽,一个大乌鸦在远处落下。村子里狗吠了,小孩子在哭泣,有位老人悲伤地号啕,这声音
真正打破了一片寂静,使月色也变得凄凉了……他们这时候就默默地望向那黑赳赳的村子,
猜测着,忧虑着,用目光寻问:又是谁家的老人遭到了不幸?在这样的夜晚里,在这样的月
色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啊……

    老人的哭声越来越大了,狗吠得更急了。他们终于听出是那个老寡妇在哭。两个人都长
叹起来。……老寡妇只守着一个傻女过活。傻女疯起来的时候就满街乱跑,老寡妇就不吃不
喝地跟上她。有一回老寡妇追傻女追到一片蓖麻林里,出来的时候也变傻了:抓扯着自己的
头发嚷叫着,说治保主任在蓖麻林里糟蹋傻女了,不一会儿又说是民兵连长。她说的那个治
保主任死了快两年了,这显然是疯话。大家寻到蓖麻林里,什么也没有看到,都说老寡妇是
疯了……

    她从那开始就常常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喊了。

    两个年轻人站在惨白的月色里,觉得一阵阵发冷……

    李芒说:“我记得傻女上小学时一点也不傻。她是后来才傻的……”小织回忆着,点点
头,“大概是十四五岁时……”

    两个人再不说话,往前走着。李芒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眼望着远处的树影说:“有一
回傻女在巷子口遇到我,笑着,一点也看不出傻来。这样站了一会儿,她突然尖声大叫起
来,用手去扯自己的头发,转身就跑了。我正发怔,觉得后面有什么人,回头一看,见民兵
连长在我身后站着!原来傻女是看见他了……”

    小织惊讶地望着李芒。

    “你看,傻女见了民兵连长就疯!……”

    宣传队排练时,村里的好多人都要迎着琴声赶来观望。民兵连长也背着枪赶来了,他还
兼任着治保主任。他笑眯眯地看着好多人伏在明亮的窗前住里张望,第二天就禁止了“随随
便便看排练”。他一个人来,有时也陪伴支书肖万昌。当肖万昌不来的时候,他就找一个角
落坐下,长久地盯着小织。肖万昌如果来到这里,总是显得十分庄重。他不声不响地坐下,
先点燃一支烟。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活动在这里,他显得十分得意。在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得
最多的神情,就是一个支书的威严和一个父亲的慈爱。偶尔他也站起来,问一下文艺节目中
的某个问题,那时人们就会知道,支书关心的主要是政治,他要在政治上把关的。这时候民
兵连长坐在他的背后,微笑着,不时地递给支书一支烟或是小声地解释几句什么。支书点着
头,显出十分满意的样子。民兵连长跟支书说完话,就专心地研究几个女演员了。他看得最
多的是小织,但偶尔也警觉地扫一眼李芒。

    有一次民兵连长一个人来了。他站到小织的身后看她弹琴,突然脸上消失了微笑。小织
只顾弹着,当她黑亮的、柔软的头发落到琴上时,她就甩一甩头。她想不到他站那么近,有
几根发丝碰了他的脸。他的脸有些灰黄,有着三十多岁的人不该有的深皱。他有些惊讶地张
开了嘴巴,露出了被烟草染黑的牙齿,发出一声很难听到的呵气声。他伸手搓了一下脸,嫌
热似的退开一步说:“小织会弹!”……临走时他对小织说:“明天,不一定排练了,李芒
要去队部开个会。”

    “开什么会?”小织冷冷地问。

    “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开会还行?这是治保会的制度。”

    从此,李芒就常常被叫到民兵连部开会了。这里集中了二三十个年轻人,民兵连长和他
们对坐着,一个人吸烟微笑。

    他说:“先学习‘老三篇’吧,待会儿再谈。”他有时也请肖万昌来讲讲话。肖万昌常
讲的就是:“重在政治表现。到底是不是可以教育好,就看你们自己了。*H?”他走后民兵
连长就发挥起来,有时扳着手指告诉他们哪个国才是“第三世界”。

    他讲累了就直眼瞅着一个女青年,嘴里又发出不易听见的呵气声。李芒在一边暗暗想:
民兵连长的腮帮上,就短那么狠狠的一拳头!

    他从民兵连部出来,再晚也要到学校那儿看一看。这种带有侮辱意味的会,使他沮丧极
了。好比一个急需新鲜空气的人被强迫关进一间发霉的屋子里一样,一经解放,就马上奔到
旷敞的原野了。他急于听一听那儿的歌声,那儿的欢笑。

    那儿有歌声吗?

    太晚了,没有歌声了。只有一个人在树下等他归来,这就是小织。

    十

    她在等待一个不幸的人,因而常常显得急躁和焦虑。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温柔多情,这
样的容易体贴别人。她的眼睛特别看不得苦难,却偏偏生在一个有很多苦难的时代里。如果
她不是肖万昌的女儿,不是这方土地上一个权威人物的骨肉,她很可能在等待别人的时候就
遭到了罪恶的袭击。她站在那儿,比起身旁粗大的梧桐树来,越发显得弱小了。月亮出来
后,照着她的旧军衣,照着她亭亭的身姿。她周身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一种青春的、让人爱恋
的气息。秋天了,她已经在衣服里边加了一件秋衫,她对气候变化特别敏感。劳动还没有去
磨损她,她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闪动着好看的睫毛,有些惊讶。她慢慢就不会惊讶了,慢
慢就看到她等待着的这个人有多么不幸,以后的夜晚会变得多么凄冷。

    李芒多么感激她啊。每当他从民兵连部出来,踏上通往学校的小路时,他就急于看到那
个站在树下的身影了。排练的时候,他又被渐渐地溶解在歌声里了。李芒后来发觉大家唱歌
的时候,常常要寻空儿看他一眼,那目光里多少掺杂了一些同情和怜悯。这就使他特别受不
了。他有时故意放高了声音歌唱,每一个动作也用力一些,来向伙伴们证明,他是多么不在
乎去开那个会。可是这样一来他的动作常常就变得过于夸张了、不自然了。小织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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