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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无语 隆振彪-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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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枞膏火把在黑黝黝的山影里游,正木父女俩走过一道干溪,快到葛天家时,从吊脚楼里传来琵琶低沉的咏叹:
  我不愿意离开你,
  树枝草叶牵我衣;
  我打赤脚沾黑泥,
  故乡是我生身地。
  我不愿意离开你,
  割不断的情丢不开的意;
  琴声里有一种古老的一往情深的东西,娜珠举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脚步也慢了下来,似乎踏碎这动情的琴声、歌声。
  “嘣”的一声断了弦。正木父女俩走进吊脚
  突然,琵琶
  楼了,尼葛天母子俩早已在门边恭候“:麻啦。(”来了)
  正木眼皮不抬地微微点头“:麻累!(”来啦)
  火塘里,块柴燃得正旺,尼葛天打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油茶,小心翼翼地端到正木手上“;寨佬,葛天是他舅舅叫回来看我的。”
  正木啜了口油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几个月了,我身子一直不见好,在阳世上怕没有好久了。让葛天回来,服侍我,好吗?”尼葛天佝偻的身子更弯了。
  正木仍然不吭声。
  娜珠从背后戳葛天一下,他猛然省悟,扑地便拜:“寨佬,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就宽恕我这一次吧!”
  正木正襟危坐,看也不看葛天一眼,历经沧桑的杉树皮似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掏出竹鞭制作的短烟杆,葛天便手疾眼快地递上过滤嘴香烟。他把葛天的手一挡,从系在烟杆下的烟袋里撮出烟丝,装上,从火塘里抽一根燃着的柴棍,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黄白色的火苗。一袋烟功夫,火苗变成了红炭,他才将烟丝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又徐徐地吐出一个大烟圈。。不一会,那烟圈便罩在葛天头上,辣辣的旱烟味呛得他直想咳。
  娜珠忍不住了“:阿爸,葛天他流浪了两年,在外面受尽了苦楚,惩罚还不够吗?
  “住嘴!”
  正木磕了磕烟嘴,站起身“:尼葛天,谢过油茶。”
  尼葛天惶恐地拦住他:“哪有贵客到家不吃饭就走的?
  你要我坏了白寨侗的规矩呀!叫我这块老脸往哪里搁?”
  正木犹豫的当儿,尼葛天端出了酒菜。揭天盖碗,酸鱼酸肉酸笋酸豆角冒出热气,醇香扑鼻。正木咽了咽口水,却不肯落座。
  娜珠幽幽地瞥了葛天一眼:“再求他也没用,我们‘相搭’(私奔)吧,不信天底下没有留人的地方!”
  “你敢!—”正木扬起烟杆“,我打断你的腿!”
  尼葛天将他的烟杆夺下:“娜珠是说笑话哩,她怎么舍得阿爸?”半推半就把他按在板凳上。
  香甜的糯米酒斟满杯,葛天将它举过头,敬给正木。尼葛天不停地往正木碗里夹菜,殷勤劝酒“:寨佬,你最爱吃我的腌酸菜,今晚上桌的酸肉酸鱼我腌了三年,特意给你留着”
  火塘里,柴火哗剥,火舌伸出老长。一种受人尊崇的自得与满足使他那刚性的血不再冰冷。酒过三碗,在火力与酒力的烘烤下,寨佬那杉树皮似的面颊像霜叶泛着潮红。
  葛天从里间捧出一个贴着外文商标的铁盒罐头,撬开盖子,一股好闻的香气飘了出来。罐里是一片片切得整整齐齐的暗红色的肉块,葛天夹了块送到寨佬碗里:“这是我在广东打工时带回来的鹿肉罐头,我一直舍不得吃,先请您老尝尝—”
  正木眼圈里有些酒气熏蒸的湿润,心里说:这毛头勒汉,差点被我杀了,被逐出家园流浪,还能记挂着我?还不是冲着娜珠!罢,罢!有这几句话也就够了!一张嘴,那块肉便滚进了口中。
  “好味道,好味道!”寨佬吃得津津有味。葛天又夹了几块递到他碗里。
  尼葛天怯怯地式探“:寨佬,你是大树,葛天是树底下的一棵草,你就让他留下吧—”
  正木双手撑着矮桌站起来,一阵阵翻腾上来的酒嗝震得他晃晃荡荡:“尼葛天,老规矩是怎么说的?你忘记了?
  老糊涂了?”
  尼葛天如梦方醒,瞳孔里放射出希望的光,赶忙去推儿子“:快,快去装香”
  牛圈边冒出缕缕青烟时,正木父女俩离开了吊脚楼。
  枞膏火把照亮了一个老人沉郁苍老的歌声:
  游荡的魂灵迷失了,
  白寨的勒汉回不来了;
  将你的血洒在祭台上,
  招你的魂回到白牛界
  耶莱啊依耶
  歌声,像一根绵绵不断的丝线,在黑暗的群山中飘绕三
  一堵石壁,直立在寨子后面的半崖下。石壁上那像牛血一样暗红的图形,是一头驮着太阳的巨牛。石壁正中,离崖底约丈高的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图腾—用楠木雕就的涂成白色的牛头,只有牛眼是淡红色的,用一种永恒的目光注视着苍生。
  壁画和图腾的颜色已经暗淡、斑驳,时间的风雨侵蚀着一个遥远的传说。而崖底坍塌的土坝下露出的一层层泥炭,则记载着“骆越”人的某一支系被迫迁徙至荒僻的大山区求生的艰难历程。
  如果你再仔细寻找,在萋萋芳草丛中,密密灌木林里,或许会发现几根白骨,几个麻花银镯,伴随着千年的孤寂。
  而今天这里似乎有点异乎寻常。不是祭祖的“大日子”,很早便有人走动。篝火熊熊,将阴沉的天幕烧出一片辉煌。火堆旁高大的三角木架上,垂下一根长长的古藤,藤端系着一个空空的革囊。图腾下面的石祭台上,供着青草、山果和糯米酒,钱纸的蓝烟随风左右摇晃。
  脸上涂着三点白圈的巫婆,将油亮的神杖一指,朝火堆里喷一口包谷烧酒,火焰腾地飞起,幻变成七彩颜色。一朵火苗在涂满松脂的神杖上跳荡,巫婆将神杖在空中一转,朝石壁扔去,神杖准确地落到图腾旁
  走了一山又一山,
  走了一湾又一湾;
  东方有座白牛界,
  白牛保佑世代平安。
  巫婆仰天高唱一句,面向图腾跪拜在地的人们便齐声唱道:“耶莱—”
  锣鼓响起,火铳声震耳。
  跪在最前面的寨佬低垂而眯缝的眼睛似乎在寻觅着什么。
  寨佬收回目光,捅了捅身旁的壮汉;壮汉一跃而起,大脚板踩得尘土飞扬,手中的那根棕绳在火光中舞动。他跑到人群后面,像捆柴禾似的将葛天捆起来,葛天眸子里有一眶屈辱的泪水,却不作任何反抗。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壮汉的举动。
  壮汉将葛天放到祭台上,然后退下。
  寨佬站起身,缓缓走近祭台,指着葛天,低沉地说:“他的魂灵被外面的邪魔带走了,只有将创建的血洒在祭台上,请求祖灵宽恕他的罪孽,魂才能归来!”说毕双掌合十,举过头顶,闭上眼。
  过了片刻,他似乎听到了天籁,睁开眼,朝壮汉无声的致意,壮汉嘴衔尖刀,手端盛有半盆水的黑色木盆走向祭台,将黑木盆放在葛天头下。
  人群中一阵骚动。勒缅们骇怕地捂住眼。压抑的哭声令人心悸。
  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儿,一只羊,一只雪白的小山羊凄惨的咩叫使所有的声音突然哑落,壮汉举刀的手又缩了回去。
  “替罪羊—”有人喊。
  所有的人似乎都认定这是祖灵的昭示,纷纷起身,扑向那只不知来自何方的早已失魂落魄的小山羊。
  娜珠飞跑到祭台边,三下五下解开葛天身上的绳子,然后,抓起绳子,朝羊奔去。
  当那只从天而降前来献身的替罪羊活泼泼的血汩汩流进盆里,葛天也割破手指,将几滴鲜血滴进盆里。
  壮汉将盆里的血倒进革囊里,革囊立刻鼓了起来。壮汉拉起古藤,盛满鲜血的革囊便高悬于空中。寨佬从巫婆手中接过长矛,高高举起,舞动一圈,然后眯细着眼,瞄准革囊,用力掷去。
  锋利的矛尖戳穿革囊,霎时鲜血淋漓,散向祭台,洒向大地。
  “耶莱啊依子”
  人们齐声祈祷。
  巫婆在染血的土地上用脚划出古怪的图形,边跳边念叨:“神哪,葛天将他的血献上,请你洗去他的邪气吧!让他的魂灵回来吧!”
  “对神灵发誓吧!葛天—”寨佬威严地说。
  葛天站到图腾前,下跪,复又站起,双手前伸,从腔里发出一种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神在上,我以血起誓:敬我祖灵,永不杀牲(牛),决不违背白寨侗的规矩!”
  巫婆凑近香火,吸一口烟,将一根空心芦苇杆伸到葛天面前,朝他吹去一线蓝烟。
  蓝烟如幽灵一样慢慢飘散,似要带走他的灵魂。
  寨佬面对图腾,庄严宣告:“白寨侗的话语是银子,千年不变色;白寨侗的誓言是金子,千年烧不化;白寨侗的规矩是大山,千年吹不动;白寨侗万世其昌!”
  “耶莱,啊依耶啊依耶”
  声音在大山上回响,苍劲,悠远,周而复始。葛天有点晕,几乎支持不住了。他努力睁大眼,望着远方。远方,有一个声音在召唤!
  忽然,那声音消失了,耳畔传来一个汉子气喘吁吁的声音:“寨佬,牛我家丢失了的那头牛再也找不到了”
  四
  白牛界像一头傲视群山的巨牛,高峻突兀,剑峰千仞,山脊恰如牛背,拱出柔和的线条。
  界顶,一个个低矮的山包和浅浅的盆地里,绿草繁茂,铺青迭翠,绵延几十里。绿中,又摇曳出千万朵五颜六色的野花。一片片稀疏的灌木林和永远也长不高的华山松,分布在山脊两边。再往下,灌木丛渐浓渐密,白云如絮,如河,如瀑,浮起这一片两万多亩的高山草甸。
  这些天,海拔两千米的山脊上,处处留下了葛天的足迹,他用脚步丈量了这人迹罕至的山顶草甸。太阳悬在头顶,耀眼地亮着,却不感到热。忽然,脚下厚厚的云层分裂开一道缝,隐隐现出了下面的山坡、田地、沟谷,以及古老的寨子和美丽的小溪。或许,一只色彩鲜艳的花蝴蝶在面前翩翩。一愣神的当儿,再回首往下看,一切又隔你越来越远了,仿佛都沉下去,沉下去,如一个迷离的梦几朵白云在草甸飘,飘到他身旁,一动不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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