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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转-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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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毕淑敏

    湖蓝色的光束,切开尚未弥散开的晚饭气味,把一块单人床板大的长方形,掷到食堂凹
凸不平的灰墙上。
    人声哗地熄灭了。今晚要连演三部新片子。放映机四周呈半包围状端坐的,是边防站全
体官兵(当然要除外哨位上的士兵),四周挤满了闻讯赶来的边民。
    演电影,是国境线军民盛大的节日。
    片子里打得如胶似漆,映得众人脸上姹紫嫣红。一位苍老的军人从正中位置缓缓站起,
猫着腰退出场。
    屋外的空气冰冷如汁。寒星在宝黛色的天空稳定地发出尴石般的光芒,可惜的是它们数
量不多。四周耸立的山峰象铅灰色的框架,约束住了广袤的星空,使这个小小边防站象头顶
着一盘不屈的残棋。
    老军人伸了一个懒腰。好舒畅。背后有极轻微的脚步声。老人头也不回地说:“你看电
影吧,我到山上转转。”
    警卫员象他的出现一样,烟一般地消失了。
    电影是司令员带来的。巡视边防线,这是最好的礼物。他已经看了很多遍开头,可是到
底没搞清片子里拳打脚踢的双方,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喜欢单独出来转一转,夜色能隐盖
也能暴露太阳底下看不见的东西。
    警卫员在很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的首长。这里是国境线,什么事情都可能发
生。
    路陡峭,却并不难走。哨兵双脚无数次的攀登,使每一步的落脚点都扎实稳妥。只要你
别回头,你就象走在自家楼梯上一样轻松。
    到山顶了。蛇形工事,碉堡式哨楼,弹药箱,报话机……一切都井井有条,但是没有哨
兵。
    这很正常。风清月朗,在这种能见度极好的夜晚,聪明的哨兵都不会僵立在固定的哨位
上。
    对面是一个大国。无论国与国的首脑如何握手言欢,国境线上的军人从不敢有一分钟的
懈怠。什么叫作国境?就是两个巨人皮肤相接的切面,任何碰撞,都会击起火星。
    司令员耐心地等待着。时间足够长了,他应该听到一声口令。他的回令已储存在齿间,
并且准备夸奖他几句。年纪轻轻的,别人都在看电影,这不容易。可惜,什么也没有,极远
处隐约传来格斗声,不知是电影里哪一方打赢
    突然,完全是无声无息,一个硬邦邦斩钉截铁的玩艺,准确地抵到了他的腰际。一股冰
冷的感觉,迅速地在腹部蔓延。
    然而这感觉片刻变得温暖起来。来者动作轻捷,定位准确,象一片落叶了无声息地贴紧
目标,完全符合突袭要求。
    “小伙子,你干得不错。作为嘉奖,你看电影去。我来站这班岗。”他轻松地说。
    那个楔在他肾脏附近的物件,好象准备撤回。但实际上司令员错了,持枪的手只是调整
方向,旋即将更强的力度,顺着枪管送入他的肌肤。
    这个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一点。司令员不无愠怒但基本上还不失大将风度地说:“你知
道我是谁……”
    这句话尚未说完,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方执勤哨兵佩戴的武器是自
动步枪,而绝非近距离作战的手枪!而且,凭着职业军人的敏感,他清楚地分辨出这是一种
规格特殊、并且小巧玲珑的手枪。此刻,纤细的手枪枪管,象一枚精致的图章,叩在他上下
肢体相交的部位。内径那个空虚的洞穴,透过厚重的军服,将他的皮肉吮吸进去。他明白,
在这个空洞里面寸把远的地方,有一粒亮晶晶的铁豆子……
    果然,他背后比他头颅稍高的地方,发出一个平稳而冷漠的声音:“我知道你是司令
员。”
    数十年的戎马生涯象一条鞭子,在司令员眼前倏忽闪过,他还从未遭遇到如此险恶的处
境。第一个反应,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遗憾。真他妈窝囊!玩了一辈子的行
当,竟在自己的营区之内,被人捉了舌头。
    腰间的武器略有些弹性了。是的,对方如果不想使他当场毙命,应该有下一步的动作,
不能老这么傻站着。司令员以鹰隼般的矫捷,倏地回转身,闪电似的目光,唰地罩住了身后
的一切。对方绝非等闲之辈,他是老兵了。一种沉寂了多少岁月的肉搏愿望,象烈焰般腾烧
起来。
    对手是一个人。对,确是一个人。这很好。也许附近埋伏着同伙。这没什么,时间够
用,在同伙赶到之前,我就能把他打倒。个子很高大,这挺好,我不愿同个子比我矮小的家
伙打架,赢了也不漂亮。穿着同我军一样的军装,这很正常,完全在意料之中,伪装么!现
在可以开始打了……等一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让我看看他的眼睛……
    司令员曾经面对面地杀死过许多敌人,都曾仔仔细细地察看过他们的眼睛。凶恶的、胆
怯的、骄横的……有的还很神气很英俊。它们都在他面前熄火下去,永远不再睁开。于是司
令员坚信在自己的眼睛里有一种神秘的光线,在他还未曾杀死对手之前,他的眼睛就抢先把
他们杀死了。
    星光下,司令员看到一双忧郁的眼睛,它甚至可以说是很漂亮的。大而深邃,眼珠象警
觉的猫眼,凝然不动,仿佛是正方形的。眉宇浓重修长,直挺挺地斜插入鬓角。只是此刻很
不舒展,配合着眼睛,做出一个忧郁的神色。
    “是你?!”司令员一个踉跄。显然,认出对方的打击,决不亚于手枪件到后腰的瞬
间。
    “是我。”对方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枪,淡淡说道:“司令员,您也出来走走,呼吸呼吸
新鲜空气?”
    司令员望着他的下属——这座边防站党的最高干部——教导员桑平原,禁不住七窍生
烟。
    “哨兵呢?”司令员勉强压抑住喷薄欲出的怒火。他先得把情况搞清楚。
    “我让他看电影去了。一年难得几次的机会,新兵蛋子还是小孩呢!”桑平原轻轻地
说:“现在我就是哨兵,首长有何指示?”
    匆匆赶到的警卫员,无声地待立一旁,不知这里发生过什么。司令员示意他离开下面的
谈话,他不希望有第三者听见。
    “你准备武装劫持你的军事长官了?”司令员气喘吁吁,这才感到冷汗顺着脊柱蔓延。
    “不敢。”桑平原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里什么意思?开玩笑?恶作剧?记住,这里是国境线!”司令员痛心疾首:“我要
是没记差的话,你今年也有三十八岁了,怎么还象没长大!”
    “司令员您一点也没记错,我今年整整三十八岁。”桑平原说着,心里一阵感动。偌大
的边防部队,千军万马,司令员竟还记得他的年龄,不禁喉头湿热。
    司令员可没有这么温情脉脉,他胸前背后还冷汗未干呢!“桑平原,为了你今天的举
动,你应该受到处分!”
    “受处分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谢谢司令员!”桑平原把手枪放进衣兜,端端正正给
司令员行了个军礼。躯干笔直如杨,军姿潇洒风流,好一个英俊精悍的青年军官。
    今天晚上真真撞见鬼了!司令员原本不过是想吓唬吓唬这个胆大妄为的兵,现在却引起
了真正的疑惑和焦虑,如今的军人,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桑平原,在边防一线,持枪威胁军事指挥员,军中无戏言。我不但可以处分你,还可
以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司令员冷漠地说,话语中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这……”年青漂亮的青年军官傻眼了。原只想和司令员谈谈心里话,不料事情闹得这
样不可收拾,乱子大了。“司令员,我并没有威胁您,不过是……”桑平原嗫嚅。
    “不过是给我腰眼搔搔痒痒,是吗?”司令员的声调依旧冷冰冰。
    桑平原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小伙子,你到底还是草鸡了。司令员动了恻隐之心,忽又想起一个极重要的问题:“能
把你口袋里的那根痒痒挠子,给我看看吗?”
    他对武器,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嗜好。
    桑平原如遇大赦,双手把枪捧过来。
    在两人交接的那一刹那,司令员哑然失笑。当然,他没让桑平原看出来,事情尚未分
明,他还需要保持足够的威慑力。
    手枪很精彩。即使在稀薄的星光下,乌黑的枪身仍旧反射出耀眼的银斑。司令员特意摸
了摸曾给他带来极大震惊的枪口,它油光水滑。唯一与想象中不同的是,它不是冰冷如水,
而是散发着些许暖气。
    司令员用指甲弹弹枪身,蓬松暗哑。
    这是一只木头手枪。硬木,很沉。
    “你做的?”司令员平和地问。
    “是。”桑平原回答。他还没从军事法庭上走下来。
    “手艺不错。”司令员不无羡慕地说。他对每个行当的好手都很尊重。
    “我父亲是木匠。”桑平原多少恢复了常态。
    “他老人家可好?”司令员这一句问话,既有上级对下级的关切,也有例行公事的成
分。
    “年前去世了。电报转到边防站,都已经是火化后的第三天了。”桑平原平静地说。
    司令员原想安慰部下几句,看看他的脸色,知道不用了。这在部队,的确是很平常的
事。
    “家里还有什么人?”
    “母亲重病卧床,唯一的妹妹就要出嫁……”桑平原动容。对于死去的亲人,他还能达
观,想起辗转反侧的妈妈,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司令员仰天叹了一口气。
    山很高,风很硬。夜色苍茫,冰山反射出琉璃瓦样的光泽,象巨大的屏风,隔断了思乡
的目光。目光却如锥如铁,刺穿无数关山,鸟一样地向东飞行,直至栖落在一间破旧而又无
比亲切的屋檐下。天亮了,目光便敛起受伤的翅膀,箭一样地飞回遥远的边陲,重新审视国
境线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尘。
    “这手枪是给孩子的吧?”司令员问。换个题目吧!他不愿纠缠这种压抑。
    “是。”桑平原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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