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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钱?”妈妈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不是;得作一身礼服;我自己不要钱。有个朋友下礼拜结婚,请我作伴郎,得穿礼服。”
“也得二三十块吧?”
天真笑了,板着脸,肩头往上端,“别叫一百听见,这还是常礼服。”
“那——和爸爸说去吧。据我想,为别人的事不便——”
“不能就穿一回不是?!”
“你自己说去吧!”
妈妈不肯负责,儿子更不愿意和爸爸去交涉。
“您和爸爸有交情,给我说说!”儿子忽然发现了妈与爸有交情,牙都露出来。
“臭小子,我不和他有交情,和谁有——”妈拿笑补足后半句。儿子又露了露牙,继而一想,妈妈大概是肯代为交涉了,应当把笑扩大一些,张了张嘴,吸进些带着豆浆味的空气。
四晚上,爷儿俩见着面。天真吸烟,没话可讲。张大哥吸烟,没话可讲。
天真看着蓝烟往上升,张大哥斜眼看着烟斗。好大半天,张大哥觉得专看烟斗是办不了事的:“天真,你还有多少日子就毕业了?”
“至多一年吧,”天真一点也不准知道什么时候毕业。
“毕业后怎样呢?”
“顶好上西洋留学。”天真正了正洋裤裤缝。
“哼——”张大哥又看上了烟斗。待了老大半天,“去学什么呢?”
“到外国再说。也别说,近来很喜欢音乐,就研究音乐也不坏。”
“学音乐将来能挣多少钱呢?”
“艺术家也有穷的,也有阔的,没准儿。”
“没准儿”是张大哥最忌讳的三个字。但是不便和儿子辩论。又待了半天,“据我看,不如学财政好。”
“财政也行;那么您一定送我留洋了?”天真立起来。
“我并没那么说!上外洋一年得多少钱?”
“还不得两三千?”天真约摸着说。记得李正华在巴黎一年花六千。可是他养着三个法国姑娘,设若养一个的话,三千也许够了。
张大哥不便于再说什么。儿子敢向这样家境的老子一年要三千,定不是个明白儿子,也就不必费话。
天真也不便再说,给父亲一个草案,以后再慢慢进行,资本老头的钱不能像流水那么痛快。
“水仙好哇,今年,还是您自己晒的?”天真一阵明白,知道讨资本老头的喜欢是要去留洋的第一步,而夸奖老头自己晒的水仙是讨喜欢的捷径。
“不算十分好,”资本老头的眼从烟斗上挪到儿子的脸部,然后沉着气立起来,“不算十分好。”走到水仙花那里,用手在花苞的下面横着一比,“去年的才这样矮;今年的长荒了;屋子还是太热。”
“您没养洋水仙花,今年?”天真心理直暗笑自己。
“太慢,非到阴历二月初开不了,而且今年也真贵,四毛五分钱一头;玩不起!可是好哇,上面看花,下面看根,养好了,根子这么长。前天才听说,洋水仙开过之后,等叶子干了,把包儿头朝下挂在不见阳光,干松的地方,到冬天就又能开花。事就奇怪,怎么倒挂着,”烟斗头朝了下,“就又能拔尖子呢?其中必有个道理!”张大哥显出爱用思想的样子。
“把小孩子倒栽葱养着,大了准能作高官。”天真觉得自己非常的幽默,而且对父亲过度的和气。
爸爸觉得儿子真俏皮,聪明,哈哈的笑起来。
妈妈听见父子的笑声,进来向他们眨巴眼。
“你看,我说洋水仙倒挂起来,能再开花,天真说小孩子倒养着能作大官!哈哈哈……”
妈妈的笑声震下棚顶一缕塔灰,“咱们可该扫房了,看这些灰!”
一家子非常的欢喜。
临睡的时候:“天真还要留洋呢,一年两三千!志向不错呀,啊——”
一个哈欠,“可是也得供给得起呀!”
“还要作礼服呢,得个整数,给人家作伴郎去。”妈妈也陪了个哈欠。
“一百?”
老两口谁也没再言语。
第八
一
小赵回来了。老李知道自己的罪名快判定了,可是心中反觉得痛快些,“看看小赵的,也看看太太的,”他心里说。生命似在薄雾里,不十分黑,也不十分亮,叫人哭不得笑不得。应当来些日光;假如不能,来阵暴风也好吹走这层雾,“看看小赵的!”
小赵是所长太太的人,可是并不完全替所长守着家庭间的秘密。可以说的他便说些给同事们听,以便博得大众的羡慕与尊敬。就是闹到所长耳中去,小赵也不怕:不但是所长的官,连所长的命,全在所长太太手里拿着:小赵是所长太太的人,所谓办公便是给她料理私事,小赵不怕。他回来了,全局的人们忽的一齐把耳朵立起来,嘴预备着张开,等着闻所未闻,而低声叹气。
说真的,所谓所长太太的私事,正自神秘不测的往往与公事有关系,所以大家有时候也能由小赵的口中讨得些政治消息。小赵回来的前两天中,都被大众这种希冀与探听给包围住;虽然向老李笑了笑,歪了歪头,可是还没得工夫正式来讨伐。老李等着,好似一个大闪过去,等着霹雳。
应当先警告太太一声不呢?老李想:矫正她的鞠躬姿式,教给她几句该说的话?他似乎没有这种精神去教导个三十出头的大孩子。再说,小赵与其他同事的一切全是无聊,何必把他们放在心上呢?爱怎样怎样:没意义!他看着太太作饭,哄孩子,洗衣裳,觉得她可怜。自己呢,也寂寞。她越忙,他越寂寞。想去帮助她些,打不起精神。小赵还计划着收拾她!她可怜:越可怜越显着不可爱,人心的狠毒是没办法的!他只能和孩子们玩。孩子们教给他许多有奇趣的游戏法。可是孩子们一黑便睡,他除了看书,没有别的可作。哼哼几句二黄,不会。给他念两段小说?已经想了好几天,始终没敢开口。怕她那个不了解,没热力,只为表示服从的“好吧”。
“我念点小说,听不听?”他终于要试验一下。
“好吧。”
老李看着书,半天没能念出一个字来。
一本新小说,开首是形容一个城,老李念了五六页,她很用心的听着,可是老李知道她并没能了解。可笑的地方她没笑。老李口腔用力读的地方,她没任何表示。她手放在膝上,呆呆的看看灯,好像灯上有个什么幻象。老李忽然的不念了,她没问为什么,也没请求往下念。楞了一会儿,“哟,小英的裤子还得补补呢!”走了,去找英的裤子。老李也楞起来。
西屋里马老太太和儿媳妇咯罗咯罗的说话。老李心里说,我还不如她呢,一个弃妇,到底还有个知心的婆婆一块儿说会子话儿。到西屋去?那怎好意思!这个社会只有无聊的规禁,没有半点快乐与自由!只好去睡觉,或是到四牌楼洗澡去?出去也好。“我洗澡去,”披上大衣。
她并没抬头,“带点蓝线来,细的。”
老李的气大了:买线,买线,买线,男人是买线机器!一天到晚,没说没笑,只管买线,哪道夫妻呢?
洗澡回来,眉头还拧着,到了院中,西屋已灭了灯,东屋的马少奶奶在屋门口立着呢。看见他进来,好像如梦方醒,吓了一跳的样子,退到屋里去。
老李连大衣没脱,坐在椅子上,似乎非思索一些什么不可。“她也是苦闷,一定!她有婆母,可是能安慰她吗?不能。在一块儿住,未必就能互相了解。”他看了太太一眼,好像为自己的思想找个确实的证据。“夫妇还不能——何况婆媳!”他不愿再往下想,没用。喝着酒,落着泪,跟个知己朋友畅谈一番,多么好!谁是知己?没有。就是有,而且畅谈了,结果还不是没用?睡去!
一夜的大风,门摇窗响,连山墙也好像发颤。纸棚忽嘟忽嘟的动,门缝一阵阵的往里灌凉气。什么也听不清,因为一切全正响。风把一切声音吞起来,而后从新吐出去,使一切变成惊异可怕的叫唤着。刷——一阵沙子,呕——从空中飞过一群笑鬼。哗唧哗啦,能动的东西都震颤着。忽——忽——忽——,全世界都要跑。人不敢出声,犬停止了吠叫。猛孤丁的静寂,院中滚着个小火柴盒,也许是孩子们一件纸玩具。又来了,呕——,呼——屋顶不晓得什么时候就随着跑到什么地方去。老李睡不着。乘着风静的当儿,听一听孩子们,睡得呼吸很匀,大概就是被风刮到南海去也不会醒。太太已经打了呼。老李独自听着这无意识的恼人的风。伸出头来,凉气就像小锥子似的刺太阳穴。急忙缩回头去,翻身,忍着;又翻身,不行。忽——风大概对自己很觉得骄傲,浪漫。什么都浪漫,只有你——老李叫着自己——只有你不敢浪漫。小科员,乡下老,循规守矩的在雾里挣饭吃。社会上最无聊最腐臭的东西,你也得香花似的抱着,为那饭碗;更不必说打碎这个臭雾满天的社会。既不敢浪漫,又不屑于作些无聊的事。既要敷衍,又觉得不满意。生命是何苦来,你算哪一回?老李在床上觉得自己还不如一粒砂子呢,砂子遇上风都可以响一声,跳一下;自己,头埋在被子里!明天风定了,一定很冷,上衙门,办公事,还是那一套!连个浪漫的兴奋的梦都作不到。四面八方都要致歉,自己到底是干吗的?睡,只希望清晨不再来!
二
“老李,你认什么罚吧?”小赵找寻下来。
不必装傻,认罚是最简截的,老李连说:请吃饭,请吃饭!
邱先生们的鼻子立刻想象着闻见菜味,把老李围上,正直的吴太极耍了个云手,说,“在哪儿吃?”
老李想了会儿:“同和居。”心里说:“能用同和居挡一阵,到底比叫太太出丑强的多!”
小赵的眼睛,本来不大,挤成了两道缝。“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