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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5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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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硕大的thank you渐渐隐没,像是在自嘲我们的不知深浅。



呕心沥血换灰飞烟灭。



走出会议室,美丽的前台小姐以娴熟的手势按键打开感应门,头都懒得抬。也是,你不能要求流水线上的工人拥有充沛的感情。



我盯着手里的名片——此行的唯一收获,目光灼灼恨不能烧出洞来。



rui fu,企划总监。



“还记得我吗?”身后有个人问。正是会议桌尽头那块攻不破的万年玄铁:rui fu。



我扭头看他,眼睛的角度尽量不斜。



记得?就算被宇宙射线辐射百万次我都认得。5分钟前正是他抬一抬手就否了我的提案。想到那些加班加点无论魏晋的日子,牙齿咯咯响。



“付总。”我尽可能快地切换一个专业笑容,不着痕迹地把他的名片放进口袋。



“没吃早饭吧?脸色不大好。”他说,“来,我请你喝咖啡。”



电梯叮一声停了,他大踏步走进去,伸手挡着电梯门,分明不给我拒绝的机会。



“你的提案,已经比前三个出色很多。”他说。



前三个?我看下手表,早上9点05分。他们是什么作息时间啊。果然,俗话说得好devils never rest。



“谢谢付总的意见,对我们颇有指导意义。”我虚应着,心里默默拼写: d…e…v…i…l······



在大堂咖啡座,我握着第一次由甲方买单的咖啡,不死心想做最后一搏:“付总,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向你brief改进过的提案······”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叹息。



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感性的甲方,疑惑、忐忑、好笑各种情绪交织,最后我只得用几乎震惊的神情看他。



“班长······”他虚弱地说。



“你,你是!”



他是付汝文,妇孺,有辱斯文。这大概是他的名片上只有英文名的真正原因吧。



“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投标底价多少?”我一下挺直了腰杆子,恨不能摩拳擦掌。



“晚饭时候告诉你。”



结果是,我在吃过大概十五次烛光晚餐与二十次大排档之后,依旧没有知道底价。



为表示自己也有尊严,这个周末我拒绝了付汝文的邀请,去妈妈家吃晚饭。



晚饭后她搓着衣角,趁朱叔叔去泡茶的间隙踌躇半晌对我说:“今年的大年夜,你还是去看下你爸。”她踌躇得让我误以为离异多年还余情未了。



我一边点头应承,一边从包里掏一叠簇新的现钞放到她手里:“我的年终奖,给你派红包用。”老实说,要能拿下付汝文的单子,这叠现钞会厚得多。



她略做推辞,收下了。又问:“那红包你买了吗,不会忘了吧?”



“你自己去便利店买吧。”我揉一揉太阳穴,“最近忙,忘记了。”



她点点头,算是原谅我的这点疏忽。



过年她都希望我能去爸爸那边,当然不是怕我爸孤单,主要是不希望我和朱叔叔家的孩子打照面。她改嫁朱叔叔时,他的一双儿女并不比我年长多少,但如今都已成家,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我呢?孤家寡人,连个正式男友都没有,真正的输人输阵。



她愁容满面地送我出门,好像还有心事没有机会说。



我没有告诉她爸爸并不想见我,他甚至没接我电话。这是我爸的好处,直截了当,不在没可能的事情上多费唇舌。他们的婚姻或许已是他能做的最漫长的一场妥协。



 



记得小学五年级那年,我照例在开学前上门去问我爸要学费。应门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只新书包,那种明亮的粉绿色,仿佛清晨还沾着露水的苹果叶子。只是,到我走都没摸着那书包。这些年他并没有再婚,立意游戏人生,所以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他那只书包究竟是为谁准备的。



那次回家我破例跟妈妈要求买只新书包。她倒也不意外,只是心平气和问:“你说,我哪里来的闲钱?”与我打商量的语气。



所以我很早就懂得,不是每个人都有任性的权利。



 



大年夜一个人过。我在空荡到要哭出来的超市里采购速冻食品,外面偶尔有烟花的声响,像远处的闷雷,但传到耳中余威犹在,震得人头皮发麻、心肝俱颤。值班的中年店员阿姨用近乎同情的慈爱目光看着我。



手机响。付汝文。



“你在哪里?”



“啊,付总,新年好。”



“新年好。你在哪里?”



“度假呢,亚马逊丛林。”我将一袋打折的速冻三鲜饺子放进购物车。



“你在丛林里煮饺子?我以为他们更爱生肉。”没等我解释,电话那头的他已收了线。



他从生鲜蔬菜区走出来,黑色高领毛衣,洗得很旧的牛仔裤,手里拿着一袋盐和一把葱。



还,蛮好看的。我在心底客观地评价道。



“走,去我家吃晚饭。”



简单的家常便饭,连只烤鸡都没看到,更别说蜗牛了。是以桌上那瓶红酒与一对水晶高脚杯略显浮夸。



我大概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并且没有来得及掩饰。



“你希望看到什么,酒池肉林?”付汝文没好气地问。



“据说年过三十还单着的男人,都有隐衷。”攻击是最好的防守。



“也有女同事向我示好,表示欣赏,我觉得她眼光有问题。你看,你的品味就好,总是很嫌弃我的样子。”



我的防线溃不成军。



 



整个春节他都变着法子做好菜,每逢佳节人寂寞,我一时不察,从吃晚饭演变为留宿,却一点甲方的秘闻都没探到。



我的节操一定是被满天的烟花炸成了灰。春节过后,很快又从在他住处过周末恶化成长住,因为他愿意顺道送我上班。清晨站在冷风里为两块钱坐公交还是四块钱搭地铁这种事计较,并不能显得你有多聪明。时常需要出差,租的小公寓使用率还比不上酒店,所以干脆退掉,这样一来,每月的薪水居然有了盈余。



付汝文说:“两个人住更符合经济学原理,绿色环保。”



上海的冬天是可与南极媲美的。下班后我直接躲进被窝里看美剧,直到付汝文加完班回来。



他一边开暖气和油汀一边问:“这么冷,怎么不开空调。你以为灯光可以取暖吗?”



这大概是他说过的最浪漫的话。



泪水突然就下来了。



“为什么哭?”他大概习惯了我都市白骨精的风骨,被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吓到,愣一会才过来用指尖轻轻抚摸我的眼角。



我在他怀里找个最舒适的角度蜷起身体。



“小时候,我在火车站迷路了。”



“然后呢?”



“那年我十岁。”



“然后呢?”



“那年我爸爸和妈妈离了婚。”



他紧紧抱一抱我,依旧问:“然后呢?”他真是个谈价钱的高手,声线这样温柔,却比最严厉的刑讯逼供都有用。我发现自己的意志都随眼泪流进了下水道,那些千辛万苦才得以在脂肪下藏妥的心事,差点就全部倒出来放到他手里。



“日子很苦,我妈不是个坚强的人。”



“然后呢?”



“其实是她把我扔在火车站,但半路又后悔了,回来把我领了回去。”



“傻瓜,是你走丢了。”他又紧紧抱一抱我。



“不,是她不想要我了。”



“你是猪吗,谁会舍得不要你?”



 



但我记得很清楚。



那年冬天,妈妈第一次去同事介绍的相亲对象家吃饭,带了我去。上海的冬天真冷,那个叔叔看我冻得跺脚,开了油汀。我从没见过那么暖那么亮的光,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不快乐都能融化在里面。那个下午我守着油汀,舍不得离开半步。



但是他们没有成。介绍人来传信的那天,妈妈在卧室哭了。“那天你怎么开了油汀?那东西多费电你知道吗?”



吃过晚饭,她突然说:“我们出去走走。”



大概是因为内疚,我什么都没有问,冒着冷风跟她一路走到火车站广场。



“你在这儿等我,知道吗?”



我在广场那个寒冷的角落里等了两个小时四十三分。我确切记得那分分秒秒,因为每隔五分钟我就去看一眼广场那座高悬的大钟,“上海站”三个大字是血一般的艳红。



当妈妈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人群中时,我把眼泪忍了回去,只怕她又因心烦改了主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后悔,这些年都没想明白。但或许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做什么都缺少决断。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考了第二名,放学后在教室里哭?”付汝文问。



没齿难忘。



那时候妈妈嫁给了朱叔叔,中间几年的辛酸,不足为外人道。想起自己以后要从一个陌生男人手里讨生活费,哪有脸面拿第二名。



“那次考第一名的人是我。”付汝文自顾自说下去,“看你哭那么伤心,我暗自发誓一定要补偿你。”



“那你还否决了我的提案!”



“这种小案子无关痛痒。最主要是,公司规定不可以与有业务往来的乙方有不正当关系。”



“这么说,我们是不正当关系?”



“嗯,不正当男女关系,确切来说。”



我破涕为笑。



“你喜欢我什么?”付汝文问。



总不能深情款款地回答“我喜欢你傻”,所以我心虚地笑。



“答不上来才是真爱。因为爱情是模糊混沌的,是不可以被分割的各种感觉的融合。”他说。



我伸手揉他头发。为什么我的所有问题,他都有好答案?



他是通话结束时等别人先挂电话的人。用微信之后,他也总是负责结束对话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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