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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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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我第一次接触了弗拉门戈。虽然它与极富色彩的日本接踵而至,使我没能仔细留意它——但是,一点滋味和一丝印象,悄然潜入了我的记忆。此刻回忆着,封存的印象轻轻复苏了,那一夜箱根的细节次第涌出水面。 
  那是一个舞蹈的印象。是一个成熟的、舞蹈的、孤独的、拒绝的女性形象。愈是耽人回想,那黑裙的舞蹈愈是逼真。它给人,给满脑子的舞蹈概念以毁灭的冲击,须臾间便否定了关于舞蹈的旧说。没准儿,我想惟现代舞与它有些类似,但现代舞远不及它,黑色的它高踞一切之上,毫无现代舞那搜尽枯肠的本质。 
  有时舞步离我很近,跶跶跶的震动传人内心。黑色、中年、苗条、严厉——这魅力是特别的。那舞不是踢踏,却更富踢踏。显然穿的是硬底鞋,它敲击地板时,轻脆的节奏密集得夺人想象。 
  可是,尽管我为这异族情调的轻敲浅踏、对这种舞的跳法喜欢极了,但是我愈来愈明白了:吸引我的不是舞而是跳舞的人。 
  后来,二○○三年我在马德里看过一场真正的大型弗拉门戈,滋味神妙的《一千零一夜》。虽然那是一台极为精致的弗拉门戈舞台剧,而且那时我已经对弗拉门戈下过一番功夫;但我要说它带给我的——不及箱根印象。 
  娇嫩的演员们贬值了。因为她们亭亭玉立的身材里,不仅欠缺一丝韵味,还少了一种打击般的力量。身材的完美是先决的;但在这个条件之后,好像西班牙人更青睐舞者的年龄。也许,它就是要结合女性的美感和苍凉?我不知道。反正它散发的女性信号独特。若把她算作女性它就是魔女,先勾走人的魂魄,再给人警告和拒绝。我承认我没见识过这样的女性,她给人振聋发聩的感觉。但是她不给人一个机会,比如显露笑容的轮廓,绽开脸颊的肌理——所以没有谁能判断,她其深莫测。 
  就这样,在对她和对我都是异国的日本,在一个休息的瞬间,我目击了一次弗拉门戈的表演。那独舞的西班牙女人皮肤黝黑粗糙,你并不怀疑她属于底层世界。她脸上如满是刀伤,棱角鲜明神情冷漠。她先以魔法的磁性吸引,冉以高贵的质感否定。在她的舞蹈面前,茫茫盛装的食客,如粗俗饕餮的动物。 
  满堂都在享受,它在其中服务——但那一袭黑裙激烈闪烁,惟它傲慢,惟它至尊。 
  唉,那一夜的箱根!…… 
  后来朋友问到我那时的细节,我却忘了是否有过音乐伴奏,也记不清她是否有舞伴。我不知舞蹈题目,甚至没记住——弗拉门戈这泛泛的名称。 
  我只记得那一夜,恍惚间我陷入了瞻仰的幻觉。解释不清的一丝崇敬,至今似乎还挂在脸上。就这么,我从日本古老的名胜,带回一个西班牙的印象。我带着对箱根的歉意说及此事,但日本人听了却洋洋得意。那时虽然我连它的名称都不知道,但是我却记住了它,并把它当作了我理解的弗拉门戈。 
  这就是我和它的初次邂逅。 
   
  2 cante(歌) 
   
  关于弗拉门戈的概念,以及那个黑裙印象,在西班牙的科尔多瓦被打破了。 
  已是初冬的十一月。天气愈来愈冷了,既是旅人,就要加紧赶路。可是在这座古代穆斯林的文明之都,总觉得有什么事,还没有办完。 
  我们多少惆怅地,在科尔多瓦过着最后的几天。 
  围着今日成了天主教的主教堂、但名字却叫做La Mezquita(清真寺)的科尔多瓦大寺,人确实舍不得离开。但若是进一道清真寺的门就要花六个牛欧元,又实在使穆斯林觉得太过分厂。于是我们在那水漶斑驳的黄石头墙外散步,从外面欣赏这传为奇迹的建筑。这儿足安达卢西亚的深处,如果在这儿不能看到弗拉门戈,机会就剩下得不多了。弗拉门戈,它在自己的故乡,在浪漫的安达卢西亚,总不会和它屈辱地在日本为人佐餐助兴时、那么一副冷峻的脸色吧! 
  我不住地忆起那个黑裙女人。 
  见人便打听弗拉门戈。那些在咖啡馆消磨时间的大汉们打量着我们,脸上堆着嘲笑,回答也不怀好意: 
  “Japones(日本人吗)?弗拉门戈?去格拉纳达呀!去阿尔巴辛背后,去圣山的吉普赛山洞呀!弗拉门戈就那儿,专门给日本人演出。旅游车可以开到旅馆接你,一个人只要三千五百比塞塔!” 
  我恨恨地咬着牙。 
  不但又把我们当日本人,而且对日本人的嘲讽也不公道。我知道他们说的山洞,那个地方在低劣的电视片里屡屡提及。做解说态的特约嘉宾活像妓院老板,在花哨的窑洞前侃侃而谈。他们哪里知道,脚下便是摩尔人起义的阿尔巴辛。顺着迤逦而上的那片荒凉山坡,就是今日以招徕日本顾客出名的萨戈罗蒙黛(圣山,Sacromonte)。我们起码不想花那些钱,其次我们要弄明白这个古怪文化。可是,查遍各处也得不到消息,谁知道我们能与它推心置腹的弗拉门戈,究竟在哪里呢? 
  在格拉纳达的红宫脚下,顺着达罗河的路口,若是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日本学生贴的小条——给同胞指示去萨戈罗蒙黛的路径,甚至价格。读着那些熟悉的娃娃字,我心里悄悄喊道:哪怕放弃不看,我也决不去那种骗人的山洞! 
  所以就要感激科尔多瓦的旅游局。我们说,别给我们介绍窑洞。我们想找到一个拜尼亚,和那里的人交流。拜尼亚(pena)是一种弗拉门戈的私人聚会场所,有些像小规模的行会。据说他们不做商业演出,pena只供自己人交际和娱乐。 
  旅游局的那个小伙子好像看透了我们的心事。我们已经失望地要走了,他却掏出了一个小本子。 
  西班牙的旅游信息接待非常发达。尤其在一些大城市,你问哪儿有反政府游行他们都答得出来。而科尔多瓦旅游局自然因城市的特殊而更加熟门里手,如今回忆起来它简直就像阿里巴巴的门房。大概是听我们拜尼亚、拜尼亚讲得太内行了吧,或者就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大学生,也全靠免费的古迹、画展、演唱、公园过日子;他翻着记录说: 
  别着急别着急,弗拉门戈……有一场!这是本城广播界的一项纪念活动,免费,在周末,地点在—— 
  周末晚上,我们早早到了那个广播界的会场。 
  我抢先占据了第一排座位。离开始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几乎还没有什么人到场,只有几个服务人员在忙碌。 
  小小的场所,很像一个大会议室。朴素简单,只摆着一排排折叠椅子。没有幕,没有音响,没有舞台,没有麦克风,没有风骚的主持人。但是开场之前人挤得满满,坐在第一排朝后看,看着满堂的观客我不禁得意。幸亏我们笨鸟先飞,早早地占了好位子。西班牙人打量我们的眼神里有一丝笑意,像是心领意会地说:我们的弗拉门戈当然是一流的。瞧,还没有传出消息,识货的日本人已经来了。 
  他们都认为,日本人是西班牙魅力的欣赏者。无论我怎么解释,反正没人相信中国人会喜欢弗拉门戈,哪怕我早到两小时占位子。但他们的脸上表情友善,他们满意有人能找到这里。 
  我憋住不露声色,分析这里的场地。若为了照相方便,还是坐得靠后些更好。趁着还有空位,我们挪到第五排,尽量坐得舒服,等着弗拉门戈的开始。 
  于是对弗拉门戈的概念就在科尔多瓦被打破了。 
  不是记忆中那垂目低眉、瘦削严峻的黑衣女人,这一回,随随便便走上前面两把折叠椅的,是两个男人。 
  高个的是一位长鬈发的美男子,握着一柄吉他。那家伙确实长得英俊,铮铮地调试着手中吉他。可以理解他按捺不住的那股自梳羽毛的派头。漂亮不漂亮,看你一会儿的吉他,我想。 
  我已经预感到:黑裙子的女人不会出现了。 
  箱根的印象裂了缝。我面前的弗拉门戈,是完全别样的。幸亏急忙地补课,使我好歹懂了一些大原则——所谓现代的弗拉门戈,大体上由这么三部分组成:刚代(cante)、铎盖(toque)、巴依莱(baile)。也就是:歌、琴、舞。不是三者缺一不可,但“歌”排在第一位。 
  鬈发的大个子吉他手开始调弦。也是后来我才懂得:这种吉他手非同小可。在弗拉门戈 


 
中,他的伴奏叫做toque;给我讲的人强调:“铎盖”不仅只是伴奏而已,toque是弗拉门戈的一部分。我暗想既然是乐器,又怎么不仅是伴奏呢?听不懂。吉他在他极长的手指拨弄下响起一串复杂和弦,场子里的人一阵鼓掌。难怪他锋芒毕露,我想。不仅人是美男子,而且角色本来也不只是帮手。 
  另一个则其貌不扬,是那种常见的,咖啡馆里端着杯子翻报纸的老头。他没有如吉他手那么打扮,穿着一件外套,没有系上扣子。他的表情有一丝局促,坐下前似乎有些紧张。如果不是后来我懂得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刚达斡尔(cantaor,歌手),若不是我后来才感到弗拉门戈的核心,不是不苟言笑的长裙窄袖的重踏轻旋,而是一支孤独嗓子的嘶喊——我是绝不敢相信的:他,一个随意的谁,居然就是弗拉门戈的主角。 
  开场也简单至极。 
  老头只是放下了杯子,望了一眼同伴。 
  一声粗哑的低声就这么响起来了。开始没有伴奏,这声音完全不是唱歌人的那一类。毫不优美,更无圆润,也没有什么逼人的男性气息。咿哑地唱了几句以后,吉他开始迫它。歌者突然亮出本色,猛地拔高了声音,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镇慑了全场的空气。我的心被他扯着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问歌词,他的词只有一两个。 
   
  啊,你死了…… 
  妈妈!你死了 
   
  若是在其他另一个地方,也许这样唱会使人不以为然。但是奇异的是,他的歌词却直击人心。我发觉一股强烈的伤感正在自己胸中浮起。我压抑不住它,我发现全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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