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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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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喝了这杯酒,吃了饭,咱们去接自成。”他转向徐以显,故意问:“军师,如今巡按大人来谷城,张大经也在这里,到处是朝廷耳目,把闯王安顿在什么地方好?”

  徐以显一时摸不透献忠的心思,故意说:“按我说,最好请闯王住在山里边,多派人加意保护。等过上一年半载,局势有了转机,再资助他一些人马,他好去召集旧部,重振旗鼓。”

  献忠摇着头狡猾地笑一笑,说:“不。咱老子要把自成接迸我的公馆来,同老子住在一道。”

  徐以显暗暗高兴,心里说:“你的诡计瞒不住我这个小诸葛!你不是平白地把他安置在你的公馆里,你是想来一个关门杀鸡,叫他无处飞逃。”他心中这么想,嘴里却故意说:

  “这里离察院太近,不怕按院大人知道么?”

  “属!别说咱不会让他知道,万一给他龟儿子晓得啦,咱撑着,看他于瞪眼没有办法。”

  徐以显笑着点点头。他认为张献忠说的不是真心话,可是又觉得对张献忠的心思摸不准了。

  张献忠吩咐白文选立刻以保护巡按大人为名,派人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放哨和巡逻,禁止闲人通行;又吩咐一个亲兵去告诉他的第八个夫人丁氏,赶快派丫环把楼上打扫干净,安好床铺,生着火盆,供闯王一人安歇,从今晚起,一切闲杂人不准走进八夫人的小院。他对医生说:

  “老尚,我想这样安排:自成的人马全留在城外,隐藏在我的兵营里;双喜跟小张鼐住在这花厅里;你呢,愿意住我这公馆里也好,愿意住文选那里也好,愿意去太平镇住你干女儿那里也随你;至于自成,就住在这东边小院里。楼下边住的是我的八姨太太,请他住楼上,万无一失。你看这样好么?”

  “到了你这里,你怎么安排都好。”尚炯回答说。

  徐以显在心中叫着:“妙计!妙计!”

  “自成在城外什么地方等候?”献忠向医生问。

  “离城二三里路,一个小村庄里。”

  “快备马!”献忠向侍立背后的亲兵头目说。“准备二十个人随我出城,在后门等候。”

  尚炯连二赶三吃毕饭,站起来说:“咱们走吧,莫让自成等得太久了。”

  “走吧。老徐,你也去。”

  于是他们出了后门,带着一小队亲兵骑马出发了。

  李自成被献忠秘密地迎进公馆,果然连一个亲兵也没有带迸城来,只有双喜、张鼐和尚炯相随。等到在花厅中坐定以后,尚炯觉得徐以显的眼神中含有杀机,又忽然想起来刘宗敏和李过等劝阻自成的许多话,很后悔他自己临事疏忽,竟没有提醒自成把亲兵带在身边。但如今后悔也迟了。他几次暗中观察闯王的神情,却看见闯王没有丝毫不安,好像根本没想到会万一发生意外。一会儿张献忠往厕所去,徐以显跟了去,花厅里只留下白文选作陪,还有几位亲兵在一旁伺候。趁着这个机会,老神仙用脚尖对自成的脚轻轻碰一下。自成的心中一动,但是他既不望他,也不做任何表示,似乎对他的用意毫不理会,尚炯没有办法,只好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听天由命。

  徐以显守候在厕所外边,盘算着如何对自成下毒手。等献忠从厕所出来,他迎着献忠小声问:

  “大帅,你打算怎样下手?”

  “下什么手?”献忠略带惊讶地间、

  献忠的回答和表情使徐以显觉得奇怪。他本想把趁机杀掉李自成的主张直接说出口,但在刹那中踌躇一下,改为试探的口气问:

  “巡按大人可对大帅谈到了李自成的事?”

  张献忠感到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了?”

  “他的一位亲信幕僚也把这意思对我讲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并非真心投降朝廷,不过是暂居此间,待机而动。大帅岂能卖友求荣,失天下义士之心?”

  “对呀,那么你怎么要我下手?”

  “以在下愚见,大帅虽不应听从林铭球的话将李自成缚献朝廷,但也不可将他放走,遗将来无穷之患。大帅平日也私自同我谈过,将来能与大帅争天下的惟有自成一人。不如趁此时机,暗中将他除掉,则今后天下义军惟大帅大旗所指,谁不服从!”

  张献忠的心一动,没有马上回答。他虽然比李自成起义略早,一开始就独树一帜,为早期十三家的主要领袖之一,比李自成著名,但是他不像李自成那样很早就抱着个推倒朱明江山的明确宗旨,并且为实现这一远大的政治目的而在生活上竭力做到艰苦朴素,对军纪要求甚严,时时不忘记“救民水火”。献忠有时也想到日后改朝换代的事,但思想比较模糊,也缺乏夺取政权的明确道路。他攻破了许多城池,杀了许多贪官污吏,但不懂得将革命的目标对准朱明朝廷。在他的身上,常常露出来闪光的特点,远远超过同辈中许多起义领袖,但始终没有完全摆脱流氓无产阶级的思想烙印,来到谷城,他本来怀着很大的机会主义思想,希望明朝会给他正式名义,发给军饷,按照他的要求将襄阳一带的防地给他。如果这个打算实现,他会割据一方,等待变化。但是不仅这些要求都落了空,反而将几年来军中积蓄的金、银、珠宝一部分白送给北京的大官们,一部分给熊文灿和襄阳的文武官员们要走了。将近一年来,新的生活经历逼着他认识了一些新的道理,也懂得光反对贪官污吏不行,应该彻底反朱家朝廷。更由于徐以显、潘独鳌等失意文人和野心家来到他的身边,使他争夺天下的思想完全形成。但是现在他感到最可恨的是北京的混蛋朝廷、襄阳的文武大员,以及才到谷城的林铭球,而一点不是李自成。他想自成兵败来投,正是瞧得起他,信得过他,说自成将来会跟他争天下,远得很呢!徐以显见他沉吟不决,赶快接着说:

  “请大帅不必犹豫。俗话说,不好不毒不丈夫,自古争天下者,兄弟父子之间尚且互相残杀,何况朋友!唐太宗杀其兄弟,仍为千古英主,光耀史册。项羽在鸿门宴上不忍杀害刘邦,终至逼死乌江。大帅起义至今,杀人无数,何用在一人身上动妇人之仁,重蹈项羽覆辙!”

  张献忠手握长须,仰视星空,仍然沉默不语。徐以显觉得献忠马上就会下了狠心,又怂恿说:

  “敬轩将军!今日乃天将李自成赐将军;逆大意,失良机,后必受殃。倘大帅担心传之于外,有损令名,此事甚易。只要你动动嘴唇,今夜我就派人将李自成一伙人全部活埋,或杀死之后沉人汉水,外界如何得知?”

  张献忠的握着大胡子的手猛地抖动一下,眼前不仅浮出来自成的被杀害后的尸体,也出现了干亲家的尸体。他把手松开,望了军师一眼,摇摇头,说:“这不是一件小事!走,陪客人吃酒去吧。”一转身,大踏步往花厅去了。

  在花厅中为客人摆上了洗尘酒宴。在饮酒中间,徐以显虽然恭敬而热情地向闯王敬酒,心中却继续想着如何劝说献忠下狠心。李自成说话谦逊,举止稳重;虽经惨败,妻女俱失,但谈到前途时信心百倍,毫无沮丧情绪;尤其是他思虑深沉,谈吐不凡,也不像他见到的许多义军首领那样肤浅和粗俗……这一切一切,都使徐以显更觉得非把他除掉不可。他假装恭听自成说话,仔细地看看自成的高鼻梁和高而有棱的颧骨,不由得在心中惊问:“啊,这不就是古人所说的隆准日角①,帝王之相么?”他看看想想,要下毒手的心思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离开了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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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隆准日角——隆准是高鼻梁,日角是高颧骨,迷信的说法是鬓上有日角隆起。古代相法说这是“帝王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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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绕过一座假山,穿过一道月门;进了一个小院;十分幽雅,梅花盛开,暗香扑鼻。在几十株古梅中间有一座小

  楼,帘幕深垂,悄无人声,只看见白纸窗上映着人影,并有丁冬的三弦声悠悠扬扬地弹个不停。徐以显放轻脚步,走到青石台阶下边,伫立片刻,故意咳嗽一声,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声停。一刹那静默之后,是献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娇嫩声音:

  “春香,快去看谁在外边,”

  忽听一双银镯丁冬一响,有轻悄而匆匆的脚步声传出,随即帘子一动,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的俊俏脸孔从帘子边露出半边,问道:

  “谁呀?”

  “春香姑娘,请你禀八夫人,就说徐军师特来求见。”

  不等丫环回禀,丁氏已经听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说:

  “替军师打起帘子!”

  徐以显走迸屋去,同丁氏见过礼,坐下以后,欲言又止,丁氏越发觉得奇怪。她想,徐军师从没有单独来找过我,今晚为什么事前来找我,而且神气很不平常?

  “军师,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她问。

  “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夫人一谈,请夫人屏退左右。”

  四个丫环看见丁氏把手一摆,有两个咚咚地跑上楼去,一个跑往厨房去听老妈子说古今,一个趁机会跑回小房里绣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闯王今晚来了?”徐以显问。

  “怎么不知道?大帅要请他住在我这楼上,刚才已经叫丫环们收拾齐备,火盆里也烧上木炭了。”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样的人?”

  丁氏不明白军师的用意何在,随便回答说:“还不是同咱们大帅差不多?也不会多长个鼻子眼睛。”

  “夫人不知,李自成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我听说他近来在潼关全军覆没,连老婆、女儿都丢掉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时胜败论英雄。”徐以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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