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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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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过树梢的夕阳,也刺痛了疲惫的眼睛,菊治闭上了双眼。
这时,菊治蓦地觉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只鹤,就在眼睛里残存的

晚霞中飞舞。
志野彩陶一菊治去太田家,是在给太田夫人做过头七的翌日。
菊治本打算提前下班,因为等公司下班后再去就傍黑了。
可是,他刚要走,又踌躇不决,心神不定,直到天已擦黑,都未能成

行。
文子来到大门口。
“呀!”
文子双手扶地施礼,就势抬头望了望菊治。她的双手像是支撑着她那

颤抖的肩膀。
“感谢您昨天送来的鲜花。”
“不客气。”
“我以为您送了花,就不会来了。”
“是吗?也有先送花,人后到的嘛。”
“不过,这我没想到。”
“昨天,我也来到附近的花铺了。。”
文子坦诚地点了点头说:“虽然花束没有写上您的名字,可是我当时就

立刻知道了。”
菊治想起,昨天自己站在花铺内的花丛中,思念着太田夫人的情景。
菊治想起了花香忽然缓解了他惧怕罪孽的心绪。
现在文子又温柔地迎接菊治。


文子身着白地棉布服装。没有施脂粉。只在有些干涸的嘴唇上淡淡地

抹了点口红。
“我觉得昨天还是不来的好。”菊治说。
文子把膝盖斜斜地挪动了一下,示意菊治请上来吧。
文子在门口寒暄,似乎是为了不哭出来。不过,她再接着说下去,说

不定就会哭泣起来了。
“只收到您的花,都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了。就说昨天,您也可以来嘛。”
文子在菊治的背后站起身,跟着走过来说。
菊治竭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说:“我顾虑会给府上的亲戚印象不好,就没

趣了。”
“我已经不考虑这些了。”文子明确地说。
客厅里,骨灰坛前立着太田夫人的遗像。
坛前只供奉着菊治昨天送来的花。
菊治感到意外。只留下菊治送的花,文子是不是把别人送的花都处理

掉呢?
不过,菊治又有这种感觉:也许这是个冷冷清清的头七。
“这是水罐子吧。”
文子明白菊治说的是花瓶的事。
“是的。我觉得正合适。”
“好象是件很好的志野陶吶。”
做水罐用,有点小了。
插的花是白玫瑰和和浅色石竹花,不过,花束与筒状的水罐很是相称。
“家母也经常插花,所以没把它卖掉,留下来了。”
菊治跪坐在骨灰坛前进了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菊治向死者谢罪。然而,感谢夫人的爱这种情思流遍体内,仿佛还受

到它的娇纵。

夫人是因为罪恶感逼得走投无路才自杀的呢?还是被爱穷追无法控制
才寻死的?使夫人寻短见的究竟是爱还是罪?菊治思考了一周,仍然不得其
解。

眼下在夫人灵前瞑目,脑海里虽然没有浮现出夫人的肢体,但是夫人
那芳香醉人的触感,却使菊治沉湎在温馨之中。
说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没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缘故。虽说是触感
复苏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觉,而是音乐式的感觉。
夫人辞世后,菊治夜难成眠,在酒里加了安眠药。尽管如此,还是容

易惊醒,梦很多。
但不是受恶梦的威胁,而是梦醒之际,不时涌上一种甘美的陶醉感。
醒过来后,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觉得奇怪,一个死去的人,竟让人甚至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她的拥

抱。以菊治肤浅的经验来看,实在无法想象。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记得夫人与菊治在北镰仓的旅馆里共宿的时候,以及来菊治家走进茶

室的时候,都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像这句话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颤栗和抽
泣那样,现在菊治坐在夫人灵前思索着促使她寻死的事,如果说这是罪的话,
那么夫人说罪这句话的声音,又会重新旋荡在耳际。


菊治睁开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后抽噎。她偶尔哭出一声,又强忍了回去。
菊治这时不便动,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吗。不是点茶时拍的吗?”
“哟!您很清楚嘛。”
这是一张把脸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领合拢处以下被剪掉,两边肩膀也


剪去了。
“您怎么知道是点茶时拍的呢?”文子说。
“是凭感觉嘛。眼帘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么事。虽说看不见肩膀,

但也能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用力。”
“有点侧脸,我犹疑过用不用这张,但这是母亲喜欢的照片。”
“很文静,是一张好照片。”
“不过,脸有点侧还是不太好。人家进香时,她都没看着进香者。”
“哦?这也在理。”
“脸扭向一边,还低着头。”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辞世前一天点茶的情景。
夫人拿着茶勺潸然泪下,弄湿了烧水锅边。是菊治走过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锅边上的泪水才干。菊治刚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

的膝上了。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家母稍胖了些。”文子说,尔后又含糊不清地说:

“再说,这张照片太像我了,供在这里,怎么说呢,总觉得难为情。”
菊治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
文子垂下眼帘。这双眼睛刚才一直在凝望着菊治的背影。
菊治不能不离开灵前,与文子相对地坐了下来。
然而,菊治还有道歉的话对文子说吗?!
幸亏供花的花瓶是志野陶的水罐。菊治在它前面将双手轻轻地支在铺

席上,仿佛欣赏茶具似地凝望着它。
只见它白釉里隐约透出红色,显得冷竣而温馨,罐身润泽,菊治伸手

去抚摩它。
“柔和,似梦一般,我们也很喜欢志野的精品陶器。
他本想说柔和的女人似梦一般,不过出口时省略了‘女人’二字。
“您要是喜欢,就当作家母的纪念物送给您。”
“不,不。”
菊治赶紧抬起头来。
“如果您喜欢,请拿走吧。家母也会高兴的。这东西似乎不错。”
“当然是件好东西。”
“我也曾听家母这样说过,所以就把您送来的花插在上面。”
菊治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那么,我收下了。”
“家母也一定会高兴的。”
“不过,我可能不会把它当作水罐而当作花瓶用呢。”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您尽管用好了。”


“就是插花,也不是插茶道的花。茶道用具而离开茶道,那就太凄寂了。”
“我想不再学茶道了。”
菊治回过头去看了看,就势站起身来。菊治把壁龛旁边的坐垫挪到靠

近廊道这边,坐了下来。
文子一直在菊治的后面,一动不动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跪坐在铺席上,

没有用坐垫。
因为菊治挪动了位置,结果形成了留下文子坐在客厅的正中央。
文子双手手指微微弯曲地放在膝上,眼看手就要发抖,她握住了手。
“三谷少爷,请您原谅家母。”
文子说着深深地低下头来。
她深深低头的剎那间,菊治吓了一跳,以为她的身体就会倒下来。
“哪儿的话,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觉得,‘请原谅’这句话我都难以

启齿。更无法表示道歉,只觉得愧对文子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来见你。”
“该惭愧的是我们啊!”
文子露出了羞耻的神色。
“简直羞死人了。”
从她那没有施粉黛的双颊到白皙的长脖颈,微微地绯红了。文子操心,

人都消瘦了。
这淡淡的血色,反而令人感到文子的贫血。
菊治很难过地说:“我想,令堂不知多么恨我呢。”
“恨?家母会恨三谷少爷吗?”
“不,不过,难道不是我促使她死的吗?”
“我认为家母是自己寻死的。家母辞世后,我独自思考了整整一周。”
“从那以后你就一个人住在家里吗?”
“是的,家母与我一直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啊!”
“是她自己寻死的。如果三谷少爷说是您促使她死的,那么不如说是我

促使家母死的。假使说因为母亲死了,非要怨恨谁的话,那就只能怨恨我自
己。让别人感到有责任,或感到后悔,那么家母的死就变成阴暗的、不纯的
了。我觉得,给后人留下反省和后悔,将会成为死者的沉重负担。”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假使我没有与令堂邂逅。。”
菊治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只要您原谅死者,这就够了。也许家母为了求得您的原谅才

死的。您能原谅家母吗?”
文子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文子的这番话,使菊治觉得在脑海里卸下一层帷幕。
他寻思:真能减轻死者的负担吗?
因死者而忧愁,难道就像诅咒死者而多犯愚蠢的错误吗?
死了的人是不会强迫活着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又把视线投在夫人的照片上。



文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茶盘里放着两只筒状茶碗:一只赤乐与一只黑乐〔指乐氏烧制的赤、
黑釉两种陶茶碗。相传是长次郎于天正年间(1573…1592)所创,
由丰臣秀吉赐乐氏印,传至今日〕。她把黑乐茶碗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瞧了瞧茶碗底部的印记,冒失地问道:“是谁的呢?”
“我想是了入的。”〔了入,是乐氏家第九代吉左卫门的称号。〕
u 赤色的也是吗?”
“是的。”
“是一对吧。”
菊治说着,看了看赤茶碗。
这只赤茶碗,一直放在文子的膝前,没有踫过。
这筒状茶碗用来喝茶正合适,可是,菊治脑海里忽然浮现一种令人讨


厌的想象。

文子的父亲过世后,菊治的父亲还健在的时候,菊治的父亲到文子母
亲这儿来时,这对乐茶碗,不是代替一般茶杯而使用过吗?菊治的父亲用黑
乐,文子的母亲则用赤乐,这不就是作夫妻茶碗用的吗?

如果是了入陶,就不用那么珍惜了,也许还成了他们两人旅行用的茶
碗呢。
果真如此,现在明知此情的文子还为菊治端出这只茶碗来,未免太恶

作剧了。
但是,菊治并不觉得这是有意的挖苦,或有什么企图。
他理解为这是少女的单纯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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