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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伍后-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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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六两的钱。”一个穿印花格子布衣衫的小女孩,身子刚与屠桌一样高,手里提了一个小竹篮子,篮子内放了些辣子,两块水豆腐,四个鸡蛋,一束大蒜,小的手拿了六个铜元送到志成屋里人手中。“要半精半肥的!”又看着志成。
  “好,精的,”志成口中还是照例答着。他那个“好”字似乎是从口里说的太多了,无论你听一百句几乎也难分出哪一句稍轻稍重。
  小妹妹靠桌边站着,见志成屋里人把钱掷到钱筒时,一阵唏啷哗喇的响声,知道这就是自己刚才捏得热巴巴那大当十铜子的说话。她昂起头来。志成正拿刀齐到手割去,她心里暗暗佩服志成胆量大;不怕割掉手指。因为她自己不但前次弄大哥裁纸刀时划伤过一回手,流过许多血,到后得大姐为擦上牙粉才止;就是妈昨天剁酸辣子,手上也不经意就切去一块手指甲!
  她头上那一对束有洋红头绳的蜻蜓辫,象两条小黑四脚蛇似的贴着头上动遥她看到挂到木架子钩上猪胸腹里各样东西——肝,肺,心子,大肠,肚子,花油,……另外一个钩子上还钩着一个拿来敬天王菩萨刮得白蒙白蒙了的猪脑壳。那些东西上面有些还滴着一点一点紫血到地下来。猪头的净白,她以为是街上担担子,担子一头有一根竖的小旗杆,旗杆上悬有块长方形灰色油腻磨刀布,那种剃头匠刮的。因为猪毛是这样粗,这样多,除了剃头刀那种锋利外,别样刀怕未必能够剃的去罢。
  从肝上她想起妈前日到三姨妈家吃会酒转身带给她的网油卷。见到肠子,又记出每早上放在饭上的熟香肠——香肠卧处那里的饭变成黄色后好吃的味道来。但这时的肠子,上面还附着了些黄色粘液,这粘液不但象脓,竟很易令人想到那些拉稀的猪屎,她于是吐了一泡口水到地上,反转脸来看钱筒上那花亮的金字。
  案桌上放的那一方坐墩肉,精的地方间不好久又跳动一下。好奇使她注了意……这时必定知道痛,单不会哭喊……她待想要用两个小小指头去试触一下,看它真果会喊不会时,那动的地方又另换过一处了。
  “它还活呢!”
  “妹你莫抓,那脏手哟!”
  志成屋里人,一只手抚着她蜻蜓辫,一只手扳着篮边。
  “妹,你娘娘崽崽天天都是肉!怎么今天又不同你大哥做一路来;却顾自买菜呢?”
  “哥哥到省里读书去了,今早上天一亮就走的。”
  “你妈怎么舍得——那二哥同你翠柳?”
  “翠柳丫头不会买菜,二哥到学堂去了好久好久了——妈早上还哭呢。”
  她觉得大哥出门是好的。虽然以后少一个人背她抱她,又不能再同大哥于每早上到杨喜喜摊子上买猪血油绞条吃了,但大哥走时所说的话却使她高兴。她于是便又把大哥如何答应她买一个会吐红舌的橡皮球,又带给一双黄色走路时叽咕叽咕叫喊的靴子……以及洋号的话一一同志成屋里人说了。
  志成屋里人见那小女孩怕磕烂豆腐的样子,一只手提着篮子,那一只手扶着篮边,慢慢底挨着墙走去,用着充满了母性爱怜的眼光,一直把小孩印花布衣衫小影送到消失于一个担草担子的苗老奶身后,才掉过头来觑志成一眼。不知何故,她那肥宽脸庞上忽然浸出一块淡淡儿红晕来了。如果志成是细心的人,这可看出她是如何愿意也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在身边——他但能杀猪,却不……略略对志成抱憾的神气。
  屠桌边已清闲了。
  志成得了休息,倚立在高钱筒与案桌头之间,一只肥大的手掌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那里拈着一根眉毛怕痛似的想扯下来。悬脏类物下面,有一只黑色瘦狗,尾巴夹在两胯间,在那里舐食地上腥血。
  他们夫妇的视线都集在那一只黑瘦狗身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六日于北京。
  我的小学教育木傀儡戏二月八,土地菩萨生日,街头街尾,有得是戏!土地堂前头,只要剩下来约两丈宽窄的空地,闹台就可以打起来了。
  这类木傀儡戏,与其说是为娱乐土地一对老夫妇,不如说是为逗全街的孩子欢心为合式。别的功果,譬如说,单是用胡椒面也得三十斤的打大醮,捐钱时,大多都是论家中贫富为多少的;惟有土地戏,却由募捐首士清查你家小孩子多少。象我们家有五个姊妹的,虽然明知到并不会比对门张家多谷多米,但是钱,总捐得格外多。不捐,那是不行的。小孩子看戏不看戏可不问。但若是你家中孩子比别人两倍多,出捐太少,在自己良心上说来,也不好意思。
  戏虽在普通一般人家吃过早饭后才开场,很早很早,那个地方就会已为不知谁个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惟有“土地堂前猪屎多”,在平时,猪之类,爱在土地堂前卸脱它的粪便,几乎是成了通例的,唱戏日,大家临时就懂了公德心,知道妨碍了看戏是大家所抱怨的,于是,这一天,就把猪关禁起来了。你若高兴,早早的站在自己门前,总可以见到戏箱子过去,押箱子的我们不要问就可以知道是“管班”。每一口箱子由两个挑水的人抬着,箱子上有各样好看的金红漆花,有钉子,有金纸剪就“黄金万两”连连牵牵的吉利字,一把大牛尾锁把一些木头人物关闭着。呵,想象到那些花脸,旦角,尤其是爱做笑样子的小丑,鼻子上一片白粉豆腐干似的贴着,短短的胡子,……而它们,这时是一起睡在那一只大木箱子里,将要做些什么?真可念!我们又可以看到一批年老的伯娘婆婆,搬了凳子,预先去占坐位的。做生意的,如象本街光和的米豆腐担子,包娘的酸萝卜篮子,也颇早的就去把地盘找就了。
  饭吃了,一十六个大字,照例的每日功课,在一种毫不用心随随便便的举动下,用淡淡的墨水描到一张老连纸上后,所候的就是“过午”那三十枚制钱了。关于钱的用处,那是预先就得支配的。所有花费账单大致如下:面(或饺子)一碗,十二文。
  甘蔗一节,三文。
  酸萝卜(或蒜苗),五文。
  四喜的凉糕,四文。
  老强母亲的膏粱甜酒,三文。
  余三文作临时费。
  凉糕,同膏粱甜酒,母亲于出门时,总有三次以上嘱咐不得买吃的,但倘若是并无其他相当代替东西时,这两样,仍然是不忍放弃的。有时可以把甘蔗钱移来买三颗大李子,吃了西瓜则不吃凉糕。倘若是剩钱,那又怎么办?钱一多,那就只好拿来放到那类投机事业上去碰了!向抽签的去抽糖罗汉,有时运气好,也得颇大的糖土地。又可以直接去换钱,去同人赌骰子,掷“三子侯”。钱用完时,人倦了,纵然戏正有趣,回家也是时候了。遇到看戏日,是日家中为敬土地的缘故,菜必格外丰富。“土地怎不每月有一个生日呢?”
  用一种奇怪的眼睛瞅着桌上陈列的白煮母鸡,问妈,妈却无反应。待到白煮鸡只剩下些脚掌肋巴骨时,戏台边又见到嘴边还抹油的我们了。
  在镇筸,一个石头镶嵌就的圆城圈子里住下来的人,是苗人占三分之一,外来迁入汉人占三分之二混合居住的。虽然多数苗子还住在城外,但风俗,性质,是几乎可以说已彼此同锡与铅样,融合成一锅后,彼此都同化了。时间是一世纪以上,因此,近来有一类人,就是那类说来俨然象骂人似的,所谓“杂种”,就很多很多。起初由总兵营一带,或更近贵州一带苗乡进到城中的,我们当然可以从他走路的步法上也看得出这是“老庚”,纵然就把衣服全换。但要一个人,说出近来如吴家杨家这两族人究竟是属于哪一边,这是不容易也是不可能的!若果“苗女儿都特别美”,这一个例可以通过,我们就只好说凡是吴家杨家女儿美的就是苗人了。但这不消说是一个笑话。或者他们两家人,自己就无从认识他的祖宗。
  苗人们勇敢,好斗,朴质的行为,到近来乃形成了本地少年人一种普遍的德性。关于打架,少年人秉承了这种德性。每一天每一个晚间,除开落雨,每一条街上,都可以见到若干不上十二岁的小孩,徒手或执械,在街中心相殴相扑。这是实地练习,这是一种预备,一种为本街孩子光荣的预备!全街小孩子,恐怕是除非生了病,不在场的怕是无一个罢。
  他们把队伍分成两组,各由一较大的,较挨得起打的,头上有了成绩在孩子队中出过风头的,一个人在别处打了架回来为本街挣了面子的,领率统辖。统辖的称为官,在前清,这人是道台,是游击,到革命以后,城中有了团长旅长,于是他们衔头也随到改变了。我曾做过七回都督,六弟则做过民政长。都督的义务是为兄弟伙凑钱备打架的南竹片;利益,则行动不怕别人欺侮,到处看戏有人护卫而已。
  晚上,大家无事,正好集合到衙门口坪坝上一类较宽敞地方,练习打筋斗,拿顶,倒转手来走路。或者,把由自己刮削得光生生的南竹片子拿在手上,选对子出来,学苗子打堡子时那样拼命。命固不必拼,但,互相攻击,除开头脸,心窝,“麻雀”,只在一些死肉上打下,可以炼磨成一个挨得起打的英雄好汉,那是事实罢。不愿用家伙的,所谓“文劲”,仍可以由都督,选出两队相等的小傻子来,把手拉斜抱了别个的身,垂下屁股,互相扭缠,同一条蛇样,到某一个先跌到地上时为止,又再换人。此类比赛,范围有限,所以大家就把手牵成一个大圈儿,让两人在圈中来玩。都督一声吆喝,两个牛劲就使出了。
  倒下而不愿再起的,算是败了。败者为胜利的作一个揖,表示投降,另一场便又可以起头。
  也有那类英雄,用腰带绑其一手,以一手同人来斗的,也有两人与一人斗的。总之,此种练习,以起疱为止,流血也不过凶,不然,胜利者也觉没趣,因为没一个同街的啼哭回家,则胜利者的光荣,早已全失去了。
  这一街与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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