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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换日,就像跳大头娃娃舞,这是一个假面具。
他要砸了那个可怕的怪脸,把他可爱的孩子从后面抠出来。
女人强迫自己吃饭,使劲吃。一家人总要有人主事,她吃的时候完全不知道饥饱,就迅
速地肥胖,显出灰白的囊肿。
日子像蜕下的蛇皮,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
那个时刻渐渐逼近。
袁大夫无动于衷,所有的同情心怜悯心在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已用完,最初的病人死亡时
他痛哭流涕。一次次的死亡把他的泪腺灼干了,只剩下坚如磐石的责任感。他承认,自己的
侧隐之心绝不如那个抹着眼泪的司徒大妈,可是他会为拯救生命奋斗到最后一息。眼泪不是
药。
袁大夫注视着一道道病魔运行的轨迹,想尽所有的办法。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
之的愚人。
人们都在盼望出现奇迹。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
。那个烂菜花蓬蓬勃勃地发育着,把小姑娘全身营养血脉的精华都攫取来,肥沃地滋润自身
,快要成熟了。
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小小身体成了病魔信马由缰的草场。抽搐的时候,像一只从高
空坠下的猫。
“袁大夫,求求你。”乔先竹说。
“求我是没有用的。所有这些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袁大夫不耐烦。
“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给我的孩子缝上。”乔先竹很平静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学生涯里,还从没有人提出这种古怪请求。
乔先竹使劲揪住袁大夫,她的指甲长时间没剪,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
“医学做不到那一步。即使做到了,那个人是你呢?还是你的孩子?人之所以存在,所
以你就是你,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人,就因为头颅是不一样的。将来有一天,医学发展到了那
一天,也不会做这种事的。”袁大夫想把袖子抽出来。
“你休想走!”
“你要怎么样?你!”袁大夫难得的吃惊了。
“既然你治不活她,你就把她治死吧!大夫,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她这么活着太受
罪了。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我又不能不看,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医生
,你给她吃点药,你让她平平安安走了吧。可是你别告诉我!你就骗我一回吧!你让我在她
前头死了吧!”
袁大夫推开披头散发的女人,对护士说:“给她用强力的镇静剂。”
乔先竹醒后,精神平稳多了。
“我们不能老这么垂头丧气的。我们得笑。”她说。
丈夫首先响应号召,他想把嘴角咧上去。可是长时间的愁苦皱纹,像锚链把筋肉固定在
悲惨的模具里。他就用手指把嘴角像被子似的推向上方。
成就了一个很完美很标准的笑容。
女孩用她的半个眼球注视着这一幕,说:“我也要笑吗?”
“要笑。”妈妈说。
女孩吃力地笑起来,那是一个极恐惧的表情。又一次抽搐降临了。
现在每天都给孩子输镇静药,她只做一件事,就是昏睡。在如此安谧的条件下,肿瘤发
育得更加圆满。孩子的头皮紧张得如同笛膜,血管像琴弦一样跳动,养料源源不断地供应那
个赘物的消耗。
由于家长的强烈恳求,那种像墨水一样蓝的药物被滴进孩子的身体。袁大夫想对他们说
,事至如今,除了徒增痛苦,没什么用了。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不用这味药,他们
会后悔一辈子的。现在已经不是考虑病人的问题,而是要为活人着想了。
奇怪,那小女孩似乎并不觉得痛。
乔先竹呆呆地看着那蓝色的液体。这是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只有小小的床头灯亮
着。
孩子的命就存在于这靛草一样蓝的药水当中吗?
突然,女孩醒来。
有什么东西能对抗那么强大的镇静剂呢?
“妈妈,我想喝水。”
“别给她喝。她这个病就是从喝水上得的。越喝越重。”爸爸说。
“不喝就会好吗?”女人说。
“喝吧。”爸爸就给女儿喂水。
她一口气灌了那么多水。好像脚下有个漏斗,把水又渗回到地里了。
“好舒服呀!”女孩说,“你们为什么老不让我喝水呢?要是让我喝水,我早就好了。
”
“从现在开始,你爱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女人说。
“那我就变成一个水鬼了。”女孩微笑着说。
“别神呀鬼呀的。渴了就喝不渴就不喝。”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们不给我水喝,就是想让我早死。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
女孩安安静静地说。
“孩子,谁教你说的这个话?”这是女人自从孩子病了以后,听到的最恐怖的话。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女孩很骄傲地说。“你们以前就说过,想要一个男孩。有我
在,就没法生一个小弟弟。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病,好好地上着学,是你们非把我送到医院
里来的。送来以后,你们又不给我治。这么好看的药。”小姑娘的手绑着,怕的是她突然抽
风时掉到地上骨折。她无法动手,只能用半个眼珠瞟瞟湛蓝的输液瓶。
“不是啊!孩子!大夫说这个药特别疼,怕你受不了啊!”乔先竹像母狼似的嚎叫着。
“你们骗人。它一点都不疼。”小女孩坚决否认。她极度衰竭,连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了。你们总是骗我。你们连水都舍不得给我喝……现在我就
要死了,这会儿你们就满意了吧?我知道你们会偷偷地笑……。你们可以去生小弟弟了……
可是我都不在了,他又是谁的小弟弟呢……”
男人和女人死死地对视着。这肯定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一个刻毒的妖怪。不知道在哪
一个漆黑的夜里,它把他们美丽聪明的女儿换走了。
“孩子,这是谁教你说的胡话啊?爸爸妈妈是多么地爱你啊!假如这罪过能够换到我们
身上,哪怕就是增加一千倍,爸爸妈妈也愿意替你受啊……”乔先竹凄厉地叫着。
“我再也不信你们了……别忘了我的红皮鞋……要草莓色的……”姜小甜说。她仿佛看
见了那双鞋,脸上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缓缓地从嘴角升到了眉梢,像烛焰熄灭前的
最后一跳,空空洞洞地停在变了形的鼻尖上面,之后就永远地栖息在那里。
夫妇俩拼命地按铃。护士像潜伏的士兵冲了进来,开始抢救。
“结局就是这样了。我早已同你们说过。抢救过来之后,无非是让她多受几个小时或是
一天半天的苦,最后还是……”袁大夫说。
“不!不!我要抢救!我要你把她救过来,我还有话要对她说啊,她不能就这样走啊,
我得给孩子说清楚啊,她太委屈了啊,我的孩子!”即使在这种时候,女人依然十分清楚,
丝毫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袁大夫第一次违背自己的判断,指挥抢救。
女人目光炯炯地看着。
袁大夫错了。女孩永远地笑下去了。
女人突然扑上去,狠命地捶打女孩的头,“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敢碰你,现在她死了,可
你还活着!我要把你剜出来,剁个稀巴烂!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赔我女儿!”她猛烈敲击
女孩的后脑,不知为什么她认定那该死的瘤子长在脑壳靠近枕头的地方。
女人的精神在这一瞬完全崩溃,她把死人摔得嘭嘭作响。
轮到男人顶天立地了。他对医生说:“孩子是不行了。救大人吧。”
老姜操持去给孩子买最后的衣服。司徒大妈不让他买红皮鞋,说是这样小小年纪就夭折
了的女孩,是不能穿红的。要不,对活着的人不吉利,他拿不准这件事怎么办。虽说回了家
,女人还是疯疯痫痫,一天嚷着:“我不想要什么小弟弟,我就想要你,我的女儿啊……”
可是不问女人这事就定不下来。他终于对女人说了。
乔先竹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然不动的眼睛仿佛透明。
“对活着的人不吉利?活着的人和她有关的还有谁?不就是咱们俩吗?”女人这一刻明
白如水。“最大的不吉利不就是个死吗?她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有不吉利,那
就是女儿要送我的东西,我都收着,搂着,抱着……她就要一双红皮鞋,你还不给她买!你
还要来问我!难怪她恨我们,女儿,你恨得有理,你该恨……我们就是太可恨……”
草莓红的皮鞋给女儿穿上了。
烧骨灰的时候,推尸的老头盯着红皮鞋看。
老姜说:“你没见过这么穿的是不是?我们不怕不吉利。”
老头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想,这双鞋给他的外孙女穿挺合适。
乔先竹没去火葬场。老姜怕她一定要去,正不知如何劝才好,乔先竹自己却先说了:“
我不去。那不是烧我的孩子,那是烧那个瘤子。”
女儿被捅进焚尸炉。老姜就跑到院子里看烟囱里冒的烟。他想这是这孩子在世界上最后
的模样了。砌成四方形的烟道冒了一缕极轻袅的白烟,之后就是浓黑的乌龙。
“孩子,爸爸知道只有刚开始那一小截是你,后来就都是那个瘤子了。你到天上去了,
你顺着风回家看看你妈吧,她想你啊!”
女人不吃饭,瘦得像两张纸贴在一起。在亮光里,从她的后背,能看到前面的肋骨。
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去叫小甜。”
小甜自然是不会来的,她就说:“你先吃我等她。”
闻到饭的气味,老姜觉得饿极了。从那遥远的疙瘩汤以来,他好像从未吃过饭。他把饭
碗上的磁都咬下来了。
男人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非常惊慌,把力量积攒起来。结局一旦出现,就冷静了。女人
们在每一步骤中都有板有眼,她们把血撒在途中,最后就全线崩溃。
夜里,乔先竹把丈夫撼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