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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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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抱了一床旧棉毯送到他家里,同他婆娘垫人兆青的棺木。

  他一生都习惯睡在肩担上,往后应该让他好好地睡一觉了。他一生忙忙碌碌,往后应该让他好好地懈一懈。

  “懈”,发音hai,在马桥语言中是休息的意思。 

 
朱牙土
  

  朱牙土是马桥一种很常见的土,普通的土,不可能得到太多的解释。酸性,质硬,极度贫瘠,如此而已。它与金刚泥的不同在于,金刚泥是纯白色,朱牙土是深红中夹着白斑,有点像豹子皮。

  问题在于,如果对朱牙上没有了解,就不可能对马桥有真正的了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士是人们每天都要面对的土,是使一杆杆铁把剧烈震颤的士,是使一双双手血泡翻卷血肉模糊的土,是使钢铁地皮肉消失得更快的土,是使汗水一直湿透裤脚然后结出盐垢的土,是使人们眼睛昏花天族地转虽生犹死的土,是使时间变成空白意识完全消除一切欲念都成了喘息的土,是使酷夏失去炎热严冬失去寒冷所有日子不再有区别的土,是使男人们疯狂女人们绝望孩子们刹那间变得皱纹满面的土,是永远没有穷尽的土,是逼得人们仇恨、吵架、殴打、拔刀相向的士,是增添着驼背、跛腿、瞎眼、流产、呆傻、哮喘、大脖子病以及死亡的土,是使人逃亡的土,是使人自杀的土,是使生命变成一个个日子的土,是无论怎么样的动荡或折腾它还在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上那里的土。

  这种土层从罗江那边,从更远的湘东土地那边滚浪漫延而来,在天子岭下嘎然而止,然后折向南边那些村落。它凝结如铁,浩茫如火海,成了煎熬着人们一切日子的燃烧。

  兆青的第一个儿子就是压死在这种土里。他参加修水库,取土筑坝,为了快些完成土方任务,就像其他民工一样,先掏空下面的土,掏到一定的程度再让上面的上垮下来、这叫放“神仙士”,可以提高工效。兆矮子大贪心了一点,下面已经掏进去了丈把深,以为朱牙士反正硬实,不急着把悬在上面的神仙士倒下来。他去取竹箕,身后突然轰的一声,回头一看,眼里只有大块大块的红色崩塌和滚动,大块大块的红色在舞蹈和飞腾,没有他儿子的身影,也没有叫声。

  儿子刚才在那里玩耍。

  他扑上去挖可挖,挖了红色还是红色,挖了红色还是红色红色红色,一直挖到十个指头流血,还是没有挖出哪怕一个衣角、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儿子,刚满周岁,就说得了很多话,到两岁就可以认得出自家的鸡,把邻居家的鸡赶出屋去。他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怜相
  

  兆青到县城里看了一回世界,回来以后,免不了有一些人用他好奇地打听街上的事情。兆青无心把城里情况说得很具体,一律草草打发。人家问房子,问汽车,问人貌,他都是说:“有什么呵?好怜相的。”

  “怜相”是漂亮的意思。

  他没有笑容,毫无谈兴,对打探者敷衍几句然后就去挖土。

  我后来才从县城的光复老师那里知道,兆青老馆在城里的时候,哪里都不去,一直在老师家里蟋曲着小小的身子,缩在椅子上睡觉,甚至不朝窗外瞥一眼。他脸上一团粗横的怨气,一点也。不愿意看见那些漂亮的高楼,说有什么好看呢?我们不比你们街上人,一看这些就心里堵。遭孽呵,这么大的屋,要好人做好多工才砌得起来?

  他第一次看见火车站准备南运的群山一样的石料,看到大理石板光可鉴人,还哇哇哇地哭了起来,鼻涕抹上衣袖。“娘哎组,这要打熔好多錾子才打得出来!”

  他让旁人吓了一大跳。

  回到乡亲家里,他反常地吃得很少,对一只邻家的狗特别恼怒,显得脾气很坏。乡亲知道,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岩匠,打了一辈了岩头,已经死了。

  在我看来,比起后生们对城市的赞叹来说,兆青的哇哇大哭更多保留了“怜相”一词的原义。马桥没有“美丽”这个词,只有“标致”、“乖致”、“乖”一类可作替代,最为常用和流行的却是怜相“。在汉语里,美与怜早有不解之缘,不算特别的奇怪。美使人疼,故有”疼爱“;使人怜,故有”怜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中文里透出哀婉的情接。我读过一篇西方学者评介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文章、文章说川端不爱用”悲“字,总是用”哀“宇,因为在汉语里,”哀“与”爱“同音,在声音上沟通了两种情感——或者说,在川端看来其实就是一种情感,由被文字粗暴地分割。文章从一点出发,论述川端的审美态度中的悲世情怀。其实,文章的作者不知道,汉语的”悲“字同样承担着美的诠义。古人说”悲角“、”悲商“、”悲丝“、”悲皆‘、“悲歌”、“悲时’等等,其中的”悲“字差不多都可以用”美“替换。我在大学的古文教授就是这么说的。他反对一九六四年版的《辞源》仅仅把”悲“限义为悲愁伤痛——那样的话,古人用”悲“来广泛形容一切音乐也包括欢乐或豪壮的音乐,就变得十分费解了。

  我赞同我的古文教授。

  在那一刻,我想起了马桥,想起了马桥的“怜相”,想起了兆青在一切高楼大厦面前忍不住的哭泣。中国的美总是在“哀”、“悲”、“怜”的方块字里流淌,于是,兆青的泪水总是在现代化的美景前抛洒。 

 
破脑(以及其它)
  

  兆青说到钱的数目时总是让人听不懂,一开口就是黑话。比如他说车票价,售票员就木然。他发现了这一点,才改口说“三角”。

  三,在他的嘴里变成了“南”。类似的词还有:加(一),田(二),风(四),汤(五),滚(六),草(七)等等,我已经记不全了。这些词在马桥以外的地方并不完全通用,比如在双龙弓那边,在罗江的那边,表示“四”的词可能是“戈”,也可能是“西”,还可能是“老罗家”。

  中国的数词也许是最为丰富和奇怪的,如果仅仅把我在湖南、海南听到的数词收集起来,恐怕就足足可以编出一本大书。几乎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传统的行业,都有各自对数调的特殊命名。都有数词的隐秘化和代号化,而且不断更换,表现出一种隐瞒真情的冲动。数词成了重重壁垒,对人们的秘密给予范围越来越小的困割。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远行人要知道所到之处在在发生些什么事,不是很容易的。

  数词成了对社会融合最顽强的阻抗之一。

  在马桥,最大的数字,或者说“很多很多”,用“破脑”一词来表示。先人们也许觉得应容量有限,想的事情一多,脑子就会炸破。

  比如小学生说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太多,常常恨恨地咬牙:“破脑破脑的作业!” 

 
津巴佬
  

  兆青参加全公社修路大会战的时候,在工棚里是最不受欢迎的人。人家说他到工地上来,除了赤条条的一条龙,什么也没有带。人们所有的财物都被他共产。

  临到吃饭,现筷子没有了,八成就是他抢先一步窃走,正在用来扒他的饭。发现毛巾没有了,必定是他刚才顺手扯走,此时正在什么地方,抹洗他骨头丰富的胸脯或阔大的鼻孔。知青在意他一口焦黄的牙齿,在意他长长的鼻毛,对他偷毛巾最为痛恨。把毛巾夺回来以后总要用肥皂狠狠洗几遍,还怀疑毛巾上残留着他鼻孔里的污秽。

  他厚着脸皮笑笑,反倒指责对方小气,有时更寡廉鲜耻,“我又没有拿毛巾给婆娘洗胯,你这样怕做什么?”

  兆矮子什么事都往膀裆里说。哪个流鼻血,他就说你来了月水么?哪个去小便,他就说你探出头来看天么?就这两句玩笑话,他可以百说不厌,也不觉得单调乏味。

  他还说到自己的儿子三耳朵,说到这个不孝之子勾引铁香私奔,“老了还没动手,他倒先一脚搞了个街上的婆子,你看气不气人!”

  女知青对他最为反感。每次出工,不愿意同他在一起。

  他在家里本来是从不用肥皂的。但他一不得别人有什么特殊,容不得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可以逃脱他的探索。没过多久,他也对肥皂产生了兴趣,偷毛巾的时候总是连肥皂一并捎带。洗得兴起,一条褂子就洗出轰轰烈烈一大盆肥皂泡,在肥皂的主人眼里实在是惨不忍睹。

  牟继生下工回来。发现自己刚买来的一块肥皂已经成了一小块,都认不出了,不免悲愤。“兆矮子,你这家伙一点道德也没有,侵占他人财产,犯法你知不知道?”

  兆拉长脸,“你吼什么?我是做祖爷的人了,孙子都放得牛了,都捡得柴了,用一下你的碱都犯法?”

  “你看你何事用的!赔!你赔!”

  “赔就赔!一块肉都赔不起么?老子赔你十块。你看你这样范!”

  旁边有人打趣:“你拿龙根来陪”

  兆脸色炸红,“以为老子赔不起?老子的猪婆刚下崽,一天就要吃一锅潲,天看天就要出栏。”

  对方还是实事求是,“就算你的猪婆屙金子,也要你舍得呵。”

  “我就赔,就赔!脱了裤子赔渠。”

  牟继生跳起来,“裤子不要,你那裤子是人穿的么?”

  “怎么不是人穿的?缝了还没有一个月。”

  “婆娘的裤子一样,屙尿都找不到地方。”

  牟继生最蔑视乡下人的抄头裤,靠一根草绳勒着,没有皮带扣环,更没有什么线条,两个宽阔在大的大裤筒,裤裆正反两面一个样。人们总是前后两面轮换着穿,于是后裆常常到了前面,鼓鼓囊囊向前隆出,给人一个下身接反了方向的感觉。

  “那你要何事搞?”

  牟继生没想出兆矮子那里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一筹莫展,只好把一块碱的问题留待以后去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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