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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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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前世太顽劣,阎王老子这次多给他一十耳朵,让他多听听老人言,多听听政府的话。他奇货可居,宝贵的第三风耳不轻易示人。

  哪个想着一看,得交一根纸烟。如果想摸一摸,价钱就得再翻一倍。他还能够把左手从下面反过去,越过背脊抓住自己的右耳,人们要想看到这种奇迹,至少也得给他到供销社买碗酒。

  免费让铁香看他的三耳朵,见铁香高兴,自己也特别高兴。他对自己多余的耳朵很自豪,对自己的鼻子、眼睛、嘴巴也很有信心。早在几年之前,多次照过镜子之后,他认定自己不是兆青的亲生儿子,坚决要求母亲说出他的亲爹现在何处。为这事,他闹得母亲哭哭泣泣,也同父亲大打出手,父子俩都见了血。这当然更加证实了他的结论;哪有这样毒的父亲呢?居然扛着锅头挖出门来?他三耳朵再醒,会相信这个狗杂种的话么?他去找了本义,敬上了纸烟,清了清嗓子,沉重着一张脸,让人觉得他将要同书记讨论国计民生一类的大事。“本义哥,你是晓得的,现在全国革命的形势都一派大好,在党中央的领导下,一切牛鬼蛇神都现了原形,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革命的真理越辩越明,革命群众的眼睛越擦越亮。上个月,我们公社也召开了党代会,下一步就如何落实水利的问题……”

  本义有点不耐烦,“话莫讲散了,有什么屁赶快放。”

  三耳朵结结巴巴,绕到了他亲生父亲的事。

  “你也不属泡尿自己照一照,你这个莴笋样范,还想配么样的爹?有一个兆矮了把你做爹,已经是抬举你了。”本义咬牙切齿。

  “本义哥你不要这样说。我今天不想麻烦你,我只要你说一句话。”

  “说什么?”

  “我到底是如何生出来的?”

  “问你娘!如何问我?”

  “你作为一个党的干部,肯定了解真实的情况。”

  “你这是什么话?你娘生出来你这个烂货,我如何会了解?

  你娘的眉毛是横的是直的我都没看清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老子还有公事。”

  “你定局是不肯说了?”

  “说什么?你要我说什么?呵?癞蛤螟也想坐龙床,这个事情也好办,你是要个当团长的爹呢,还是要个当局长的爹?你说,我就带你去找来。如何?

  三耳朵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了。不管本义如何指着鼻子骂他,他坚挺着脸上的平静和某种高傲,胸有成竹地看书记如何表演。他彬彬有礼地等待着,等书记骂完了,闷闷地扭头就走。

  他走到村口,镇定地看两个娃崽玩蚂蚁,看了一阵,才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一切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不会因为一个本义就心慌意乱。

  他还找过罗伯,找过复查和煌宝,甚至找过公社领导。最后,他还跑到县里去打听希大杆子劳改的地方,因为他很怀疑自己是希大杆子的种,他要亲眼看一看希的模样,拉着希去验血。如果希是他的生父而又不认他的话,他就要一头撞死在希的面前。他一生没有什么所求,只有一条,就是要揭开自己的出生之谜,要孝敬他真正的父亲,哪怕只孝敬一天,孝敬一刻,他也心满意足。

  他到县里去过两次,没有找到希。他不灰心。他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能是他毕其一生的使命,他对此有充分的准备。他不像神仙府其他的金刚,成天躺着睡觉,或者游山玩水。他一天到晚忙得很,忙着寻找和调查,也顺便忙一忙世界上的很多忙不完的事。他内懒外不懒,供销社、卫生院、粮库、林业站、学校一类,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好像天天在那里上班。他帮郎中碾药,帮屠夫吹猪尿泡,帮老师挑水,帮粮库里的伙房打豆腐。只要是朋友的急难之事,他都愿意两肋插刀。

  村里的盐午因家里成分太大,从长乐街的学校里开除回来了。想进公杜的中学也被拒之门外。三耳朵对此十分打抱不平,气呼呼地拉着他跑中学,把自己积攒下来的纸烟,统统献给校长,请校长给他一个面子,收下盐午。

  校长说,不是他不肯收,问题是县属中学开除的学生,又有点政治上的那个那个,他不大好说话。

  三耳朵不吭气,把一只袖子挽起来,另一只手抬出一把镰刀,在赤裸的皮肉上一划,一道血线立刻滚滚壮大。

  校长大惊。

  “你收不收?”

  “你你你这不是威胁么?”

  三耳朵横刀一勒,又一道血口了裂开。

  盐午和校长都骇白了脸,扑上来夺他的刀。三人扭打成一团。每个人的衣上都沾了血,校长的蚊帐也染红了一块。三耳朵高举镰刀,嘶哑着嗓门说:“唐校长,你说,要不要我死在这里?”

  “话好说,有话好说。”校长以哭腔相求,跑出去找来了另外两位老师,商量了一下,让盐午马上去办入学手续。

  三耳朵两只手臂上已经有了密密刀痕,也有了很多朋友。只是有一条,就是不回马桥出工。他情愿在外面流血,也不愿意回到马桥流一滴汗。他穿上一套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旧军衣,更多了面色的严峻。他说他正在卖血,等卖血卖够了钱,他就要到县城里买一些零件来,还要买皮带和电线,买锣丝刀和扳手,他要造一台挖土器,在天子岭上开铜矿。他的铜矿是要让马桥人享福,以后都不作工了,不种包谷棉花红薯了,天天吃了就是耍。

  人们没有料到,三耳朵尖嘴猴腮的模样,居然还敢骑在本义头上屙屎,闹出后来的那件大事。那一天,本义从八晶洞水库工地回到了马桥,操着一支日一途的三八大盖步枪,把五花大绑的三耳朵拥到晒谷坪里,闹得村工鸡飞狗跳。本义红着眼,说三耳朵好大的狗胆,竟然想强奸他书记屋里的人,恐怕是活腻了呵?他不是考虑到党的俘虏政策,早就一刀割了他的龙根。他在朝鲜战场上连美帝国主义都不怕,还怕他一个烂杆子?

  他这样说的时候,人们惊讶万分,注意到三耳朵鼻子在流血,衣服扯破了,下身只有一条短裤,光光的腿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脑袋已经无力支起来,软软地耷向一边,也无力说话,眼睛眯缝里地一线灰白。

  “他落气了吧?”外有人看着看着害怕。

  “死了就好,社会主义少一个孽种!”本义没好气地说。

  “他如何敢起这样的歹心?”

  “对他亲爹老子都敢操钯头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喊仲琪帮忙,把他吊在树上。又舀来一瓢大粪,举在他头上。“认不认罪?

  你说,认不认?“

  三耳朵横了本义一眼,鼻孔吹出一个血泡,不吭声。

  一瓢大粪淋了下去。

  人们没有看见铁香的影子。有人说她早就骇晕了,又有人说她躲在屋里哭,口口声声要饶不了强奸犯,口口声声她的大腿和腰都被抓破了,一个个部位说得很具体。男人们在地坪里交头接耳。再一次投入了对她各个体位的关心。如果说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引导过这种关心了,那么三耳朵这次是不是充当了她又一次引导的工具?她是不是担心人们已经淡忘了她的大腿和腰?

  直到深夜,才有人把三耳朵从树上放下来。他扶着墙或者树,一跛一跛,短短一节路竟走了足足两个钟头,一路上气喘吁吁,歇了好几次,浑身上下都痛。他吃力地叉开大腿,最重的伤在胯下,龙袋子被抠破了,一颗睾丸都差点掉了出来,痛得他天旋地转。但他不敢到卫生院去,怕被那里的熟人看见,怕人家大惊小怪添油加醋说三道四。他也不愿意回家里去,母亲虽然会收留他,但一到了这时候,兆青那个货的脸上肯定更不好看,他何必去讨这个没趣?他只好还是回神仙府,请同屋的马鸣帮他找来针线,凑着油灯,自己粗粗地给龙袋了缝了几针。缝到最后,胯下血糊糊的一片,自己手抖得稳不仁针,浑身汗得水洗一般,还没收线就晕了过去。

  村里的狗叫了整整一夜。

  马鸣醒来时,三耳朵的一窝里已经没有了人影。

  一连几个月没有看见他。

  人秋后的一天,妇女在红薯地里翻藤。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大家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发现路上立着一个人,马鬃般的长发下两只大眼睛朝这边盯着。有人总算看出来了,是满脸怒气的三耳朵。不知他是从哪里拱出来的,也不知他已经这样一声不吭地盯了多久。

  马鬃背着个袋子走了过来,一直走到铁香的面前。

  铁香连连后退。

  扑通——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一把柴刀对铁香脚下一甩,马鬃已经跪在铁香面前,颈根极尽力地伸出去,“嫂嫂,你杀了我!”

  铁香朝其如其他女人大师“来人呵!来人呵!”

  “你杀不杀?”

  铁香一脸惨白地扭头就跑。

  “站住!”三耳朵大喝一声,喝得铁香身子晃了晃,不敢再动。他站了起来,横戳戳我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嫂嫂,你不杀我,你如何有安生的日子?你往我脑壳上扣了个屎盆子,你以为我忍得下这一口气?”还没等铁香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突然从腰间解下一条粗粗的藤鞭,一声脆响,把铁香拾得一个趔趄,又一声脆响,铁香已经栽倒在地。她尖叫着举臂招架,但周围的人看见三耳朵那发了横的样子,谁也不敢上前拦阻,只是赶快回村里报信。

  “你这个臭婆,你这个臭婊子,你不杀了我这个事情如何有个了结……”三耳朵骂一句就抽一鞭,抽得女人满地流滚,远远看去,没着见人,只有尘沙扬起一阵发霉,一堆绿色的薯叶翻来滚去,沙沙沙地响;间或有几片碎叶飞扬起来。最后,叫声微弱了,叶子不再摇动了,三耳朵才住了手,丢了鞭子。

  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袋,拿出新的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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