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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楼 作者:索尔仁尼琴-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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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早晨他又见到过她一次背影。即使她穿着病号长衫,也与众不同,一下子就能认出来。她那黄色的发朵一耸一耸地抖动。

  毫无疑问,焦姆卡这时并不是找她,因为他还不可能下决;已去跟她认识,因为他知道,他的嘴会像是被面团粘住了似的,哼哼卿卿说些不清不楚而又十分愚蠢的话。但看见了她,他的心猛然缩紧了。他竭力不现出腿瘸,竭力平稳地走过去,拐进阅览室,开始翻阅合订本的共和国《真理报》,这合订本里的好多页已被病号剪去包东西或作他用了。

  铺着红布的那张桌子被斯大林半身铜像占去了一半,那铜像的头和肩头都比普通人大些。旁边,似乎与斯大林并排站着一个身量高大、嘴巴也大的女护理员。星期六这天她没有什么急事要办,所以就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铺了一张报纸,放了一把葵花籽儿,津津有味地嗑了起来,壳儿直接吐在报纸上。也许,她本打算来这里呆一会儿,可是怎么也放不下这些葵花籽儿。

  墙上的广播匣子声音沙哑地放送着轻音乐。还有两个病员在一张小桌上下跳棋。

  而那个姑娘,如焦姆卡眼角所见,就那么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什么也不干,但是坐得端端正正,一只手神着病号长衫的领口,那儿一向是没有招扣的,除非病员自己给钉上。这位黄发女郎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娇嫩的安棋儿,碰是碰不得的。要是能跟她随便聊会儿该有多好!……当然,也谈谈他的腿。

  焦姆卡一边翻阅报纸,一边生自己的气。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为了节省时间他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发型,推成光头了事。可此刻在她面前就像个笨蛋。

  忽然,安淇儿主动说:

  “你怎么这样腼腆呀?已经是第二天了,见了也不打招呼。”

  焦姆卡哆咦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啊!——能是跟谁说话呢?这是在跟他说话!

  那花冠似的发朵在她头上微微颤动。

  “你怎么,有点害怕,是吗?去找把椅子,拖过来,让咱们认识一下。”

  “我,并不害怕。”但某种东西使他的声音有点异样,妨碍他响亮地回答。

  “那就搬把椅子过来坐下好了。”

  他抄起一把椅子,加倍小心不现出腿瘸,一只手将它挪到姑娘旁边,跟她的椅子并排靠着墙壁。接着,他伸出手:

  “我叫焦姆卡。”

  “我叫阿霞,”对方把自己那柔软的手放在他手中,随后又抽了出来。

  他坐了下来,结果弄得十分可笑:两个人并排坐着,像新郎新娘似的。再说,这样看她也不方便。他站了起来,移动了一下椅子,显得随便一些。

  “你干吗呆着,什么事情也不做吗?”焦姆卡问。

  “为什么要做呢?再说,我是在做呀。”

  “那你是在做什么?”

  “我在听音乐。在想像中跳舞。而你,恐怕不会吧?”

  “在想像中跳舞?”

  “哪怕真的跳也行!”

  焦姆卡否定地咂了随嘴。

  “我一下子就看出,这方面你不报在行。否则这会儿咱们可以转几圈呢,”阿霞环视了一下四周,“况且也没有地方。再说,这算得上什么舞曲呢?只不过那么听听罢了,因为沉默总是使我感到压抑。”

  “那你喜欢什么舞呢?”焦姆卡兴致勃勃地跟她交谈。“探戈吗?”

  阿霞叹了口气:

  “什么探戈,那是奶奶辈跳的舞!现在真正的舞是摇摆舞。我们这儿还没有人跳。莫斯科有,而且是行家在跳。”焦姆卡并不是注意听她所有的话,只不过跟她聊天感到愉快,并且有机会瞧她而已。她的眼睛有点奇特——略带绿色。要知道,眼睛是没法染的,原来就是那样。不过它们还是很讨人喜欢。“那才叫跳舞呢!”阿霞打了个板子。“究竟怎么个跳法,我也不会,没亲眼见过。说说看,你是怎么消磨时间的?是唱歌!吗?”“不,不是。我不会唱歌。”“为什么,我们只要觉得闷得慌,就唱歌。那你做些什么呢?拉手风琴吗?”“不……”焦姆卡感到惭愧。他哪儿也不如她。他总不能直接对她说,他对社会生活有浓厚的兴趣…”阿霞简直感到不可思议:瞧,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典型!

  “你大概喜欢田径运动吧?而我,五项运动的成绩还不错。

  我跳高能跳三.4米,铅球能推13.2米。”

  “我——不行……”焦姆卡痛切地意识到,在她面前,自己是个多么无能的人。瞧,人家会为自己创造多么轻松的生活气氛!

  而焦姆卡从来都不会……“只是偶尔踢踢足球……”

  连这也甭想再玩了。

  “那么,烟你总会抽吧?酒喝不喝?”阿霞问道,还抱着希望。

  “还是只会喝啤酒?”

  “啤酒能喝,”焦姆卡叹了口气。(其实他连啤酒也没沾过嘴边,但总不能让自己彻底丢脸。)

  “哎哟哟!”阿霞拖长了声音,像腰下面挨了拳头似的。“你们怎么还是没出娘窝的宝贝儿子哟!什么体育成绩也没有!我们学校里的男生也是这样。9月份我们被并到男校了,校长给自己留下的都是些被整得服服贴贴的和功课好的学生。而所有的棒小伙子都被赶到女校去了。”

  她不是想侮辱他,而是怜悯他,可他毕竟对“被整得服服贴贴”这种说法感到生气。

  “你上几年级?”他问。

  “10年级。”

  “谁允许你们梳这种发式?”

  “哪会允许呢!一个劲儿地反对…不消说,我们也跟他们斗!”

  倒也是,她说话很直爽。焦姆卡即使被她取笑,即使被她拳头打,也不要紧,只要她不停地说下去就好。

  轻首乐结束了,播音员开始报告关于各国人民反对可耻的巴黎协定的斗争。这个协定对法国来说是危险的,因为法国被置于德国统治之下;而对德国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因为德国被置于法国统治之下。

  “那么,总的来说你是做什么的呢?”阿霞还在探问。

  “总的来说,我是个车工,”焦姆卡漫不经心而又庄重地说。

  但即使是车工,阿霞也没感到惊奇。

  “那你的工资是多少?”

  焦姆卡很珍视自己的工资,因为那是血汗钱,而且又是刚刚挣来的。但此时他感觉到,说工资是多少,他张不开口。

  “当然微不足道!”他终于挤出了一句。

  “这毫无意思!”阿霞胸有成竹地说道。“你还不如去当个运动员!你有这方面的条件。”

  “这得有本领……”

  “得有什么本领?!每个人都能成为运动员!只要多练就行!而运动员的待遇多高啊——坐车不花钱,伙食费每天30卢布,住宾馆就不用提了!还有奖金!又有多少城市可以观光啊!”

  “喂,你都到过什么地方?”

  “到过列宁格勒,到过沃罗涅什……”

  “你喜欢列宁格勒吗?”

  “嗅,那还用说!多大的商场啊!百货大楼!什么东西都有专卖的柜台——专卖长筒丝袜的,专卖手提包的!

  这一切,都是焦姆卡所不能想像的,他心里很羡慕。因为这姑娘如此大胆谈论的一切,也许的确很好,而他的眼界却十分狭窄。

  女护理员,像一座雕像,还是那么站在桌旁,与斯大林并排,直着腰板往报纸上吐葵花籽壳儿。

  “你这个运动员,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没敢问她究竟有什么病。这可能会使对方不便于回答。

  “我在这里只呆3天,做做检查,”阿霞甩了一下手。她的另一只手不得不一直按着或者神着敞开的领子。“给穿这种不像样子的病号衫,真丢脸!在这地方位上一个礼拜,非发疯不可……可你是由于什么而到这里来的?”

  “我?……”焦姆卡咂了咂嘴唇。关于腿么,他倒也是想谈谈,而且要谈得有来龙去脉,不喜欢三言两语。“我的一条腿上…”

  至今,“我的一条腿上”这句话,对他来说是意味深长而又痛苦的。但面对着心情轻松的阿霞,他已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那么严重。于是他几乎像谈到工资那样,不好意思地谈了谈腿。

  “医生们是怎么说的?”

  “明摆着…他们嘴上不说…可是正打算把腿截去……”

  他脸色晦暗,说完了这句话便望着阿霞那容光焕发的面孔。

  “你说什么呀!!”阿霞像对老朋友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怎么能把一条腿截去呢?他们发疯了不成?是不想治罢了!说什么你也别答应!活着只有一条腿,还不如死了好,你说呢?你要是成为一个残废,还谈什么生活2人活着是为了幸福!”

  是的,她当然又是对的!拄着条拐杖还谈得上什么生活?就拿这会儿来说吧,他跟她坐在一起,可是拐杖能往哪儿放呢?那半截腿又怎么摆?……再说,他连椅子也搬不来,这还得她替他搬。不,缺一条腿根本谈不上生活。

  人活着是为了幸福。

  “你早就来这里了吗?”

  “你是问多少天?”焦姆卡心里算了一下。“3个礼拜。”

  “太可怕了!”阿霞耸了耸肩。“多闷得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手风琴!我能想像得出病房里都会谈论什么!”

  这一来,焦姆卡更不想如实告诉她,说自己整天都在用功学习。他所珍视的一切,都顶不住阿霞嘴里吹出来的快速气流,此刻它们似乎被夸大了,甚至变成虚假的了。

  焦姆卡冷冷一笑(其实他内心里一点也没有冷笑之意),说道:

  “比方说,刚才大家就在议论,人们靠什么活着?”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人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嘿!”对任何问题阿霞都能回答。“老师也曾给我们出过这样的作文题:‘人活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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