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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第2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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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暖融融的房间里,三个人一块坐下,围着小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电视。小黑子蹲在明明身旁,也在破脸盆里吃惠英嫂为它准备的“年食”。

  一种无比温暖的气息包裹了孙少平疲惫不堪的身心。他感觉僵直的四肢象冰块溶化了似的软弱无力。内心是这样充满温馨和欢愉。感谢你,惠英!感谢你,明明!感谢你,小黑子!感谢你,生活……他不由含着泪水,抬头望了一眼惠英。她脸红扑扑地,亲切地对他一笑,便用筷子给他小碟里夹菜。

  “我……敬你一杯酒。”少平提起小香槟瓶子倒满了一杯,双手举到惠英面前。

  她无声地一饮而尽。

  接着,她倒起一杯白酒,敬到他面前。

  他也一饮而尽。

  孙少平第一次放开了酒量。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个不停。不知为什么,今夜他真想喝醉——他还没有体验过醉酒是一种什么滋味。

  他竟然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省人事…………当孙少平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一片微白的光亮。后来,他又看见糊着花格纸的天花板。

  怎么?蚊帐呢?他惊异地问自己。

  他猛地调过脸,见惠英嫂正在旁边包饺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晚上?早晨?他为什么躺在惠英嫂的床上?

  他一下坐起来,惊慌地问包饺子的惠英:“怎?天还没黑?”

  惠英嫂低着头没看他,说:“你问的是哪一天?”“不是过年吗?”

  “年已经过了。”惠英嫂转过身,牙轻轻咬着嘴唇望了他一眼,“好些了吗?”

  “这是早晨?”他惊骇地问。

  “天刚明,你从去年睡到了今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呀……这!”

  孙少平这才反应过来,他昨晚上喝醉了酒,竟然在惠英的床上过了一夜!

  这该死的酒啊……

  一种说不出的羞愧使他一只手按住额头,在被窝里呆坐了片刻。

  你这是怎么搞的!他谴责自己说。

  但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他已经在这里睡过了,而且睡得十分舒服,十分酣畅,十分温暖!

  温暖……真想哭鼻子。想哭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干了一件荒唐的事。

  当他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后,惠英却过来伸手在他额头上按了按,说:“头不疼吧?昨晚好象有点发烧,我还怕你病了呢!”

  不知为什么,那种羞愧和懊悔的情绪渐渐在他心中消退。他反倒觉得,他在一刹那间,似乎踏过了那条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痛苦的界线,精神与心灵获得了一种最大的自由和坦然。这或许是他生命和生活的转折点。

  他立刻用成熟了的男子汉的正常心里,接受了这无意间造成的错误事实。

  他赶忙穿起外衣。现在他推断,他昨夜是醉倒在外间饭桌旁沙发上的。

  那么,他难以想象,惠英嫂是怎样把他一百多斤死沉沉的躯体搬运到这个床上的,抱过来的?拉过来的?背过来的?

  他当然不好意思问惠英。但他能想来,她是费了一番周折的。说不定明明也帮了忙。明明呢?他大概到外面玩去了……

  他下了床,沉默地来到外间。

  他从地上的残痕判断,他曾呕吐过。真该死!他一定让惠英嫂忙乱了半晚上。唉,她昨夜睡觉了吗?在什么地方睡的?就在他旁边?

  或许她一整夜都没有睡……少平有点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他现在重新又难受起来。不是因为醉酒——这已经过去了。他难受的是,这一夜他睡在惠英家,周围那些爱管闲事的邻居肯定会知道;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明明都会出去说孙叔叔在他们家睡了。又不能给孩子安咐说不能这样说!那他会在给别人说后再补充一句:叔叔不准你们说!

  如果旁人知道了这事,惠英嫂肯定要受到讽言俗语的攻击。他真不该耍二杆子喝那么多酒!

  在他这样思量这件事的时候,惠英已经把煮好的饺子给他端上来了,说:“你赶快吃!八点钟还要下井。你是班长,不去也不行;要不然过个节,你也能歇息上一天……”

  惠英嫂看起来和平时一样,象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他感激她的这种看来平静如常的态度。

  当她又把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笑着挪到一边,说:“还敢喝?”

  惠英也抿嘴笑了。她不再勉强他,只招呼让他赶快趁热吃饺子……

  少平匆匆忙忙吃了一盘羊肉饺子,七点半准时赶到了区队学习室。

  尽管一夜荒唐使他情绪复杂,但一进入工作状态就不能马虎了——他是班长,今天又是一九八五年的第一天,他要格外操心。这不,他在学习室布置生产的时候,发现有好几个人还醉意十足。按规定,醉成这个样子的人是不能让下井的;如果发现带班的班长就要受处分。但少平不忍心卡住他们,因为今天是元旦,赚双倍的工资,还有很可观的节日入坑额外奖金。只要他们能挣扎着下去就行了。不过,掌子面上可得要留心关照这几个家伙哩!

  八点钟下井以后不久,头茬炮就放完。

  少平一声喊叫,人们立刻从机尾的回风巷扑进了烂碴碴的掌子面。载柱、挂梁、棚顶,无比紧张繁忙的时刻来临了。

  溜子隆隆的响声和地压造成的惊心动魄的“叭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样的时刻,即使是一个历尽艰险的老矿工也会感到心悸。

  孙少平一边熟练而飞快地挂茬,一边低声吼喊叫骂动作迟缓的助手;同时还用眼睛留心观察另外的挂梁棚顶的情况。作为一个班长,最重要的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头脑和手脚高度灵敏,视野宽广,总观全局,于分秒之间闪电般处理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突发性事故。

  少平刚把自己负责的一荐梁挂完,猛然发现不远处末棚的碎顶上有一块大矸石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砸在一个协议工的头上——而这家伙却带着醉意独个儿在傻笑!他立刻箭一般蹿过去,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便一掌把那个协议工打在了老坑里。在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块矸石就哗啦一声掉了下来!他只感到脸一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大家一看班长倒在血泊中,都惊叫着围过来。安锁子一把抱起师弟,还没忘记腾出一只手,把老坑里爬起来的那个协议工扇了一记耳光。

  安锁子抱着满脸糊血的少平,牛嚎一般喊叫着让几个人跟他上井,另外人赶快棚剩下的碎顶,以防大冒顶!有人提醒要上井的安锁子:他还光着屁股哩。

  “我造你个亲妈!不会把裤子给老子围到腰里?”众人赶快七手八脚把他的裤子、衫子、胡乱束在他腰里,勉强算遮住了羞丑。

  安锁子背起少平,和四五个人急速地爬出掌子面,跑出巷道,大撒腿奔向井口。他赤膊露体,腰里只缠着几块布,简直象个土著生蕃。

  受伤的孙少平立刻被送进了矿医院。

  伤势显然是严重的。大矸石的一角从右额扫过,伤口的某些地方都露出了头骨。最严重的是右眼积满淤血——至于眼睛内部的损伤情况,这个医院的水平无法搞清楚。需要立即转院治疗!最好是转入省上的医院!

  闻讯赶来的矿领导马上用电话和铜城机场联系。正好!有一班飞机一个钟头以后要飞往省城。

  于是,少平被抬进了救护车。救护车鸣叫着尖锐的警报器开出了矿区。而刚刚得知消息的惠英和明明晚来了一步;他们没有能见上受伤的少平,哭叫着在救护车扬起的灰尘中绝望地撵了好一段路……一个钟头以后,飞机载着昏迷中的少平从铜城起飞。又一个钟头以后,他就被送进了省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第二天凌晨五点左右,孙少平慢慢恢复了知觉。

  他脑子吃力地想着发生了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他受伤了!

  那么,我如今在哪里?

  接着,他朦胧地回忆起,他好象在惠英家的床上睡过。那么,我现在还睡在惠英家里?

  眼睛!眼睛为什么看不见……噢,是蒙着什么东西。眼睛很疼。头很疼。怎么没听见惠英的声音?明明呢?耳朵不疼!应该听见些什么……怎么这样静啊?人呢?世界上为什么突然没有了声音?

  他并不知道这是在深深的夜晚。

  他挣扎着动了一下,并且叫了一声:“惠英嫂……”“哥哥!”

  他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哥哥?这是兰香?

  “兰香!”他叫道,并且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她的手。一只小巧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哥哥,我是金秀!”

  “秀?”

  “噢!”

  “我……在哪儿?”

  “你在省附属医院……”

  “我……要紧吗?”

  “不要紧!哥哥,你放心!”

  他亲切地握了握金秀的手,同时感到有两颗烫热的泪珠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第五十二章

  生活中的某种巧合常常使人感到象是天意的安排。金秀怎么能想到,她在这样一个地方和少平哥相遇呢?当她面对受伤的少平时,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喜的是,她这样意外地见到了他。悲的是,她见到的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孙少平。

  悲喜交加的金秀现在既顾不上喜,也顾不上悲;她要全神贯注、全力以赴护理好亲爱的少平哥哥。也许这的确是一种天意的安排,使她有机会能以这样一种方式接近他……不用说,金秀太熟悉躺在眼前的这个人了。在她童年和少年的全部生活中,他都是她周围少数几个最亲近的人。他是她哥金波的朋友;是她的朋友兰香的哥哥。他们两家人一直亲密无间地生活在双水村,每个人都象自家人一样可亲。

  可是虽然如此,由于年龄的差别,以前她和少平哥之间犹如隔辈之人,不象她和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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