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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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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别金波后的当天晚上,少平就找了工头,说他家里有事,要结算工钱,不准备再上这工了。

  工头看来非常遗撼失了一个好小工。结算完工钱后,工头破例把他带到厨房,让他做饭的亲戚给少平切了一碗肥猪肉片子,算是对他曾经卖命干活也表示一点犒劳。一碗猪肉下肚,少平嘴一抹,就去了阳沟。

  曹书记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他。这次见面,双方已经不是当初那种主仆关系,而象是亲朋好友一般。

  曹书记立刻出去为他办准迁证。书记的老婆就及时抓住机会,让少平给女儿菊英补习中学语文课。在少平开始为菊英补习功课的时候,菊英她妈推说到邻居家取东西,溜出去半天没有回来。

  十八岁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白净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一对清澈活泼的眼睛,很崇拜地听少平头头是道地讲解课文。她看起来很聪敏,但学习实在迟笨;少平说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一脸的疑问:你这么能行,为什么要揽工呢?当然,这女孩子也并不知道,这个她难以理解的乡下后生,已经被父母“内定”为她的女婿……

  在曹书记家愉快地逗留了几个小时,少平就怀揣着那张准迁证,回到了他做工的地方。

  第二天,他从头到脚换上了新衣服,然后到街上去给家里人买东西。他身上现在破天荒揣着二百多元钱,象个财主似的在商店里阔视。他给全家每个人都买了一件衣服,又买了许多吃食。那个烂黄提包显然不能再提回去,于是又买了一个很大的新帆布提包。他要在一切方面向家里和村里人显示,他在门外干得不错!

  买完东西后,身上还有一百多元钱。走在黄原街上,他心里充实而自豪。

  一切办理好以后,他到理发馆去理了个发。

  现在,他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的伤痕被簇新的衣服包裹了起来;脸干干净净,头发整整齐齐,俨然是一副工作人的派头!

  晚上,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来到了金波住的地方——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早晨就搭邮车回双水村。

  第二天天还不明,他就爬起来,把那卷行李和装烂衣服的破提包都交待给金波——这说明他还要回到这个城市来,然后他就提着那个鼓囊的新提包先一步出了门,走到城外的公路边上等金俊海的邮车。邮车按规定不准捎坐人,因此不敢在城里上车。

  不一会,他就坐在邮车驾驶楼助手的位置上,离开了夜色还没有褪尽的黄原城。

  在回家的路上,少平心中思绪万千。从春天离家以后,一晃就半年了。半年来,他感到比以往他度过的所有日月都要漫长。酸甜苦辣,一切都无法用语言概述,不论怎样,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倒下。现在,他并不是两手空空回来了——这也不只是说他赚了几个钱,买了点东西;不,他半年的收获决不仅仅是这些!

  现在他才感到,他离家的时间也的确不短了。这期间,他也没给家里人写信。谁知家里成了什么样子?父亲写信让他“马上返回”——出了什么紧急事呢?如果是好事,他会在信上写明的,看来家里一定有什么不幸了,父亲怕他着急,才用了这么含糊的口气给他写信。

  但是,他的心脏也开始健强了一些,心想,就是天塌下来,也按塌下来处理,熬煎也没有用!

  汽车过了分水岭,少平的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起来。公路两边熟悉的山山峁峁都亲切地出现在视野之内。他看见,东拉河两岸的沟道和山头。庄稼再不象往年一样大片大片都是同一种类。现在,各种作物一块块互相连接而又各自独成一家。每一块地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主人的个性。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好,你就知道它的主人肯定不是个勤快人。

  树庄里,有的秋庄稼已经上了禾场。金黄的颗粒被赤膊的庄稼人一锨锨扬向蔚蓝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撒在嬉闹的孩子们的身上。山野的小路上,农妇们颤动着肥大的乳房,挑着送饭罐悠悠闲闲地走着。沟道里牛、羊、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三三两两,被一些大孩子放牧着——少平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刚刚退学的。各个村庄里,看来没有什么人闲呆着。新的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少平又很清楚,对于每个家庭来说,那一天中的节奏充满了忙乱和紧张……

  亲爱的双水村就在眼前了。少平透过车窗,远远地望见他家的窑顶上飘曳着一柱灰白的柴烟;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

  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动情的家乡呀!

  第二十章

  孙少平回家以后才知道,父亲是因为分家的事才写信让他回来的。

  比起他想象的其它灾祸,这件事看来并不特别严重。《红楼梦》里的风姐说,没有不散的筵席。弟兄分家,或者父子分家,在农村已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和其他人家相比,大哥和嫂子结婚几年都和他们一块过光景,这也就不容易了。现在他们要单另立家。不论从哪方面说都无可非议。

  少平看出,大哥心里很难过。少平理解他的心情。

  他去烧砖窑转的时候,大哥把他引到下面的沟道里,想和他单独说说话。

  弟兄俩坐在东拉河边,一时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少平给少安抽出一根纸烟。少安说他抽不惯,仍然用纸片给自己卷了一支旱烟棒。

  “大哥,分家的事,你也不要过多地想什么。爸爸的考虑是对的,你和我嫂现在应该单另过光景了……”少平先开口劝慰少安。

  少安沉默了好长时间以后,才说:“那你们怎么办?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

  “有我和爸爸两个人哩!家里实际上没几口人了!我和爸爸两个完全可以维持!”少平说。

  少安又沉思了一会,然后抬起头看着弟弟,说:“那这样行不行?分开家后,你到烧砖窑来,咱两个一块经营,红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那还等于没分家!”少平笑了笑。“既然单另过光景,咱们就不要一块粘了。虽然是兄弟,便要分就分得汤清水利,这样往后就少些不必要的麻烦。分开家过光景,你的家就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我嫂子哩!”

  少安惊讶地盯着弟弟的脸看了半天。他想不到少平已经变得这么大人气——这未免有点生硬。他说:“弟兄之间怎能分得这么清哩?”

  “分清了好。俗话说,好朋友清算帐。弟兄们一辈子要处理好关系,我认为首先是朋友,然后是弟兄才有可能。否则,说不定互相把关系弄得比两旁世人都要糟糕哩!”

  这“理论”少安无法接受,但他认识到,少平已不再是过去的少平。他奇怪:弟弟在什么时候学会了高谈阔论?

  不过,少安感到多少日子来由于分家而给他造成的巨大精神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少平的这种态度刺激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想:既然你后生口大气粗,已经这么能行了,那咱们倒也不防试试看。

  他问弟弟:“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把户口迁到黄原城边的农村去。”

  “什么?”少安吃惊得几乎要跳起。“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屁股一拍远走高飞呀?怪不得你把分家说得这么自在!你走了老人怎么办?如果是这样,家就不能分!”

  “哥,你先别躁。我迁到黄原,又不是自顾自图轻快去呀!我出去难道就会白白呆着?我不会劳动?我赚下的钱不会养活老人?再说,我在那里闹好了,说不定将来把父母亲也能搬迁过去哩!”

  “这真是说笑话哩!老人年纪那么大了,还跟你上天去呀!”少安已经生气地挖苦起了少平。

  少平知道,少安无法理解他。他沉默了一会,说:“哥哥,不管怎样,咱还是按爸爸的意思来,先把家分开再说。你不要太为我们担心。我出去要是不行了。我就会很快回双水村的。往出办户口不容易,要是往回迁户口,双水村不会拒绝接受我吧?你叫我出去先闯一闯,头碰破了,那是我活该。你不是也在闯吗?你为什么不一心种庄稼,而开办个烧砖窑呢?还不是谋个大出展吗?我为什么就不能有我的一点打算呢?”少安倒被弟弟的这番话说得无言对答。

  他问少平:“那你和爸爸商量了没?”

  “还没哩。罢了我和他商量。你放心!如果爸爸不同意我出去,我就留在双水村种庄稼呀!”

  兄弟俩实际上无法再把话谈下去了。

  少安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

  少平也站起来。兄弟俩就这样沉默寡言地离开了东拉河畔,相跟着从草坡的小路上转上来。一块走到烧砖窑的土场上。少安抓起木模子打砖坯,少平把鞋袜扔在一边,裤管挽在半腿把上,赤脚片跳进泥里,抡着铁锨帮哥哥干起活来……两天以后,在孙玉厚的主持下,这个多年的大家庭就一分为二了。

  分家其实很简单,只是宣布今后他们将在经济上实行“独立核算”,原来的家产少安什么也没要,只是秀莲到新修建起的地方另起炉灶过日月罢了。实际上,这个家永远不会象少平说的那样“汤清水利”。首先虎子就分不开。小家伙名义上分过去了。但他不会离开爷爷和奶奶;孙玉厚老两口也离不开这个宝贝孙子。

  家总算这样“分”开了。

  分家以后,少平立刻就和父亲谈他自己的出路。孙玉厚老汉豁达地对儿子说:“你走你的!这两年爸爸还康健,能种了这点庄稼。只要你能在外面闯出个世事来,爸爸不拉你的后腿!你出门爸爸放心着哩,不会闯出大乱子来……”

  “只要我能在黄原扎下根,将来就把你们都迁过去!”少平非常感激父亲如此慷慨放他出门。

  玉厚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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