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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3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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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这一等,就是好些年。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空了许久的神龛便有了新的内容与形式。 
  神龛两边是写在红纸上的祝颂词。左边: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右边:林副统帅身体健康。中间,是一尊石膏塑成的毛主席像。上面还抽人去公社集训,学回来一套新的祈祷仪式。 
  仪式开始时,家庭成员分列在火塘两边,手里摇晃着毛主席的小红书。程序第一项,唱歌:“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等等,等等。程序第二项,诵读小红书,机村人大多不识字,但年轻人记性好,便把背得的段子领着全家人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老年人不会汉话,只好舌头僵硬呜噜呜噜跟着念:“革、命,不是……吃饭!” 
  或者:“革命……是……请客……” 
  程序第三项,齐诵神龛对联上的话,还是年轻人领:“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摇动小红书,合:“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摇动小红书,合:“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最后,小红书放回神龛上,喝稀汤的嘘嘘声,筷子叩啄碗边的叮叮声便响成一片。 
  大队长格桑旺堆就在这时犯病了。先是面孔扭曲,接着手脚抽搐,然后,他蜷曲着身子倒在地上,翻着白眼,牙齿作响。 
  在机村人的经验中,这是典型的中邪的症状。赤脚医生玉珍给他吃了两颗白色的药片,但他还是抽搐不已。玉珍又给他吃了一颗黄色的药片,还是没有效果。新方法没有效果,就只能允许老方法出场了。这就像没有新办法解决牧场荒芜的问题,只好让巫师出来呼神唤风,用老办法烧荒。 
  老办法其实也是改良主义的。 
  格桑旺堆被扶坐起来,主席小红书当经书放上头顶,柏树枝的熏烟中,又投入了没药、藏红花和醒脑的鼻烟末,然后,从红经书上撕下带字的一页,烧成灰调了酒,灌进了病人的嘴巴。格桑旺堆猛烈地打了几个喷嚏,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停止了抽搐。 
  这是暂时的缓解之计,根本之道还是要送到公社卫生院去打针吃药。马牵来了,但筋疲力尽的大队长根本坐不稳当。月光凉沁沁地从天上流泻下来。格桑旺堆软软的像一只空口袋一样,从马背上倒下来。 
  清浅溪水一样的月光泻了满地,他就躺在这凉沁沁的月光里,嘴里呜噜呜噜地,一半是呻吟,一半是哭诉:“哎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格桑旺堆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软弱的人。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机村人才拥护他当机村的领头人。他是一个软弱的人,所以,一点点病痛会让他装出十分痛苦的模样,更不要说现在本已病到八九分的时候了。只要有力气,他就会一点都不惜力地大声呻吟,把自己的痛苦告知世人。眼下,大家倒真担心他这么叫唤会用尽了对付病痛的力气。于是,他的妻子俯下身子,亲吻他的手,他的女儿也俯下她的身子,亲吻他的额头。这个人很不男子汉的地方就是痛苦的时候就需要这样的安抚。 
  他终于安静下来了,脸色苍白,眼神无助而绝望。 
  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痛。” 
  他说痛不是感觉,而像是说一个名字,“痛,它在走,这里这里,这里,这里。”他的手指着自己一个又一个关节,一会儿脚踝,一会儿是脖子,再一下,又到了手腕。好像那痛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精灵。 
  猛一下,他握住了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这里!” 
  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气,“我捉住它了!” 
  有人忍俊不禁,低低地笑出声来。 
  人们把他扶上了担架,抬起来,往河口敞开的方向、公社所在地去了。 
  送行的人们走到村口,还看到他抬起身子,向着村民们挥了挥手。 
  担架慢慢走远,消失在远处雾气一样迷茫的月光中了。这时,人们又注意到了几乎已经忘记的那片不祥的连天黑云。现在,那片黑云还停在那里。黑云的上端,被月光镶上了一道银灰的亮边,而在黑云的底部,是一片绯红的光芒。 
  传说中说,对于不祥之物,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不知道它,看不见它。那片黑云也是一样,这么久没人看它,它就还是下午最后看它时那副样子。现在,这么多人站在村口,抬眼看它了,那片红光便闪闪烁烁,最后抽风一样猛闪一下,人们便真真切切地看到,大片旗帜般招展欢舞的火焰升上了天空,把那团巨大的黑云全部照亮了。 
  那片红光使如水月色立即失去了光华,落在脚前,像一层稀薄的灰烬。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 
  然后,人们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不是自己惊呼的回声,而是驴的叫声。是多吉那头离开主人很久的驴。它站在村口一堵残墙上,样子不像一头驴,而像是一头孤愤的狼,伸长了脖子,长声叫唤。 
  这个夜晚有如不真实的梦境。 
  在这似真似幻的梦境中,那头驴跃下墙头,往河口方向跑去了。不久,驴就赶过了担架。人们在它背后大声呼喊,叫它停下,叫它和同村的人们一起赶路,但它立着双耳,一点也不听这些熟悉的声音亲切而又焦灼的招呼,一溜烟闯入到前面灰蒙蒙的夜色里去了。 
  人们都很纳闷,这头驴它这么急慌慌地要到哪里去呢?要知道,眼下这个地方,已经出了机村的边界,机村的大多数人都很少走出过这个边界,更不要说机村的牲畜了。这头驴为什么非要在深更半夜闯到陌生的地界里去呢?这事情,谁都想不明白。 
  但现在不是从前,随时都有让人想不明白的事情发生。所以,眼下这件事情虽然有些怪诞离奇,但人们也不会再去深究了。 
  但担架上的那个病人却有这样的兴趣:“什么跑过去了?是一头鹿吗?我听起来像鹿在跑。”格桑旺堆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猎手,拿着猎枪一走进树林,他就成了一个机警敏捷而又勇敢的家伙,与他平时在人群中的表现判若两人。 
  “是多吉的驴!” 
  “多吉的驴?” 
  “是多吉的驴。” 
  病人从担架上费力地支起身子,但那驴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病人又躺下去,沉默半晌,突然又从担架上坐起身来,说:“肯定是多吉从牢房里放出来了!” 
  “不是说他再也回不来了吗?” 
  格桑旺堆说:“我们不知道,但这好畜牲知道,它知道主人从牢里出来了!”他还想再说什么。但那阵阵抽搐又袭来了。他痛苦呻吟的时候,嘴里发出羊一样的叫唤。机村人相信,一个好猎手,命债太重,犯病时口中总要叫出那些野物的声音,眼下这羊叫一样的声音,就是獐子的声音,是盘羊的声音,是鹿,是麂,是差不多一切草食的偶蹄类的野物的垂死的声音。一个猎人一旦在病痛中叫出这样的声音,就说明死神已经降临了。 
  病人自己也害怕了:“我要死了吗?” 
  人们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们只是把担架停下来,往格桑旺堆嘴里塞上一根木棍,这样,他再抽搐,就不会咬伤自己的舌头了。 
  担架再上肩时,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病人的抽搐一阵接着一阵,突然他大叫一声:“停下!” 
  担架再次停下。 
  “放下!” 
  担架慢慢落在地上。刚才还抽搐不已、仿佛已经踏进死亡门槛的病人哆嗦着站了起来:“我看见多吉了!” 
  他的手指向公路的下方。 
  格桑旺堆的手指向对岸:“那里!” 
  那里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除了几丛杂灌黑黑的影子什么都没有。草地边缘,是栎树与白桦混生的树林。侧耳倾听,那些树木的枝干中间,有细密而隐约的声响,毕竟是春天了,只要吸到一点点水分,感到一点点温暖,这些树木就会拔枝长叶,这些声响正是森林悄然生长的交响。 
  多吉不在那里。 
  但病人坚持说,他刚才确实看见了,多吉和他的驴,就在那片草地的中间。然后,只有在狩猎时才勇敢坚强的病人自己躺在担架上,像一个娘儿们一样哭泣起来:“我看见的是鬼魂吗?多吉,我看见的是你的鬼魂吗?我也要死了,你等着我,我们一起去投生,一起找一个好地方投生去吧!” 
  “多吉兄弟,我对不起你,机村也对不起你,你却现身让我看见,是告诉我不记恨我是吗?” 
  “多吉,我的好兄弟啊!你可要等着我啊!” 
  喊完这一句,他就晕过去了。 
  这时,东方那片天空中闪闪烁烁的红光又爆发了一次,大片的红焰漫卷着,升上天顶。人们的脸被远处的火光照亮,而地上,仍是失去光泽后仿佛一切都被焚烧,只剩下灰烬般的月色倾洒在万物之上。 
   
  6 
   
  第二天,格桑旺堆才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脑子里空空如也。 
  只看见头顶上倒挂着的玻璃瓶里的药水,从一根管子里点点滴下,流进了自己的身体。这可是比巫术更不可思议的法子。流进身体的药水清冽而冰凉,他想,是这冰凉让他清醒过来。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活过来了。他让自己发出了声音,这一次,是人的叹息,而不是野物的叫声。 
  看护他的人是他的侄子,招到公社来当护林员已经两年多了。他父亲给他的名字是罗吾江村,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很多汉人开始更改自己的名字,他也把名字改成了汉人的名字:罗卫东。 
  罗卫东俯下身子问他:“叔叔你醒了?” 
  格桑旺堆笑了:“我没有醒吗?”他还伸了伸不插胶管的那只胳膊,感到突然消失的力量正在回到自己的身体。 
  “我是说你肯定是真正清醒了吗?”侄子的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格桑旺堆想,可怜的侄子为自己操心了:“好侄子,放心吧,我好了。” 
  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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