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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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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麻地的人跟着一起高叫:“这是我们油麻地的土地!”    
    邱子东在这片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觉得自己充满力量。片刻之间,他成了油麻地之王。    
    然而,脸色发乌的朱家荡人没有被这番气势吓倒,他们不停地用短粗的手抹着脸上的雨水,目光阴沉而固执地看着正在来劲的油麻地人,没有后退半步。    
    双方对峙着。    
    邱子东在这默默的对峙中,一时找不到克敌之道了,不免先有了点心虚。    
    朱家荡人就那样雕塑一般地耸立在雨中,他们并不大喊大叫。    
    雨在痴痴地下。    
    朱家荡的人也痴掉了。    
    僵局,使邱子东感到手足无措。    
    已到处是水,雨点打下时,天下处处沸腾。    
    地里的晚稻,稻穗也不见了。    
    邱子东徒劳地吼叫着:“你们滚回去!”    
    油麻地的人呼应着,但声音已参差不齐,并缺乏足够的愤怒与力度。    
    朱家荡的人无动于衷———不仅无动于衷,而且正在油麻地人虚弱的呼喊中积蓄着凶暴。    
    朱家荡地势低洼,雨下三日便平地成湖。历史上,常田沉水底,民多外逃。贫穷使朱家荡人性情暴烈。“穷横”———穷,必横。朱家荡人之横,远近闻名。他们站在雨地里,在油麻地人因天凉与腹饥而开始颤颤抖抖时,他们却越来越显精神,越来越显勇猛。    
    邱子东不能再这样吼叫下去了,吼叫是无用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朱家荡领头的,一脸的大麻子。他站在队伍的前头,一直阴森森地注视着邱子东。此刻,他感觉到,邱子东只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家伙。那些油麻地人,也不过是些泄了精的软货。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大麻子掉头忽发一声喊:“挖坝!”    
    憋了半天劲的朱家荡人顿时全成野兽,将铁锹从肩上放下,对着油麻地人刚刚筑起的大坝,东一处西一处地胡乱地挖将起来,一边挖一边还在嘴中骂:“妈拉个逼!”“我日你妈拉个逼!”……那是个新坝,挖起来像利刀切豆腐一般爽快。    
    “反了你们了!”邱子东一挥手,“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来!”    
    油麻地人蜂拥而上。    
    朱家荡人的野性一下爆发了,全体举起铁锹,直将亮霍霍的锹口又对着油麻地人。    
    那锹口就这样对准人的胸脯、脖子或脑门,被雨水冲刷着,越来越寒光闪烁。    
    “狗日的,滚到坝下去!”大麻子走在了队伍前头,并将铁锹直指邱子东的脖子。他的眼珠子在雨中是红的,像夜间吃了尸体的狗。    
    “你……你别胡来!”邱子东颤抖着。    
    “你妈拉个逼!”大麻子的大锹迅捷地逼着邱子东。    
    邱子东顿时豪气殆尽,竟掉头走进油麻地人的人群。    
    油麻地的人很失望。


第三部分骚雨/痴雨(9)

    邱子东在人群中还企图保持住自己的风度,但油麻地的人却丢下他不管,纷纷向大坝下退却与溃败。他只好随着人流一起趔趄着下到坝底。在下坡的过程中,他差一点滑倒,不是及时用手撑住地面,就会从坡上滚下留下一身烂泥。他一手烂泥地站在人群中,觉得自己此时的形象矮小而又灰暗。    
    朱家荡的人立直身子,站在坝上,俯视着油麻地的人,然后可着劲地说着一些羞辱之词。其中一个,甚至解开裤子,掏出二爷,将一条又粗又黄的浊尿朝坝下的油麻地人尿来。    
    远远地出现了一把油布雨伞。    
    朱荻洼朱瘸子似乎早已知道了结局,早在双方对峙在坝上时,就独自撤了,一瘸一拐地跑到镇委会,将坝上的形势报告给了杜元潮。    
    杜元潮朝大坝而来。    
    后面跟着朱荻洼。    
    绝望的油麻地人看到了那把金黄的油布伞。在银色的雨幕中,这油布伞黄灿灿的,犹如一朵硕大的花在雨中盛开。    
    “杜书记来了!”    
    “杜书记来了!”    
    ……    
    他们的声音先是呐呐自语式的,继而渐大,最后接近于欢呼。    
    朱家荡的人也在看这把油布伞。他们从油麻地人的欢呼声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神情依然是蔑视。    
    杜元潮在向大坝走来时,用的是十分稳健的步伐。他仿佛故意走得很慢,而这慢使朱家荡的人感到不可捉摸,感到有点心虚,他们开始变得有点焦躁不宁。    
    杜元潮的步伐始终保持在一个节奏上,他一脚一脚的,好像踩在了朱家荡人的脑袋上、心坎上,他们简直有点不能忍受了。    
    杜元潮终于来到坝下。    
    他没有愤怒,而是仰脸,朝坝上那些面无血色的面孔看着。然后,他在几个人的扶持下,登上了大堤。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朱家荡的人并未端着锹对准杜元潮。    
    杜元潮像一阵刺骨的寒风一般,将人群撕开一道口子。    
    杜元潮看了看已被朱家荡人东一锹西一锹挖得不成样子的大坝,转而看着大坝内外正在越涨越高的水,说:“朱家荡的人,你们听着!打一九五○年开始,到今天,已过去了十多个年头了。这十多个年头里,已记不清发过多少次大水了。每次发大水,我们油麻地都要舍弃掉这一大片良田!我们作出的牺牲够多了。我们油麻地的人,老实厚道,多少年里,我们没有发一句怨言。但你们不能因为我们的老实厚道,就心安理得欺负我们。我对你们老实说:从今年开始,从现在开始,油麻地不想再作出牺牲了。你们看看,看看那一片稻田,多好的一片稻子!它们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它们是油麻地人的!这心血不可以这样白白地流走!多少年来,你们一直享受油麻地的恩惠,但你们不对油麻地心怀愧意,却在这大坝上撒野,你们良心何在?被狗吃了吗?你们本可以牺牲自己的一些庄稼地用来排水的,但你们已习惯了骑在油麻地人的脖子上拉屎了。告诉你们:这历史该结束了!我们要对油麻地的每一寸土地负责。你们没有看到大水正在包围我们吗?你们立即回去,回去救你们的庄稼,救你们的村子!……”    
    杜元潮早将伞扔在了地上,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着,眼中闪着泪光。这是一份精彩的演说,它不仅瓦解了朱家荡人的军心,更唤起了油麻地人对自己土地的关爱。    
    杜元潮十分投入,在那仿佛来自天河的语流中,他自己先被打动了。他感谢上苍让他在经历了巨大的刻骨铭心的语言痛苦之后,让他加倍地领略到语言的荡彻灵魂的快感。    
    “对不起,回去吧!”他说。    
    “回去吧!”    
    “回去吧!”    
    油麻地人呼应着。    
    朱家荡人手中的铁锹慢慢地落在了地上,他们中的不少人,有了撤退的心思。    
    但朱家荡的人从根本上讲是顽劣的,是任何语言都不能征服的。他们在杜元潮的一番讲话之后,稍有萎顿,但很快又回到了只有他们朱家荡人才有的野蛮与固执之中。    
    大麻子说:“别听他妈的蛊惑!”    
    于是,他们又重新端起了铁锹。    
    杜元潮:“你们真的要与我们过不去?”    
    大麻子:“是!”转而对朱家荡的人大声说:“挖!”    
    于是,无数的铁锹又开始毁坝。    
    杜元潮大声吼道:“放下你们手中的锹!”    
    没有一个将锹放下。    
    杜元潮回头,冲着油麻地人:“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    
    油麻地的人又再度蜂拥而上。    
    朱家荡的人又再度举起铁锹,对着油麻地人的胸膛、脖子或脑门。    
    杜元潮冷笑了一声,竟迎着大麻子的铁锹走上前去。    
    油麻地的人一见,面对铁锹,竟没有一个再往后退的。    
    杜元潮一扫往日的文气与和蔼,无所畏惧地向锋利的铁锹迎去。    
    大麻子向杜元潮叫喊着:“你再往前,我就真要下手了!”    
    杜元潮竟然怒骂道:“你妈拉个逼!”一边骂,一边将上衣扯下。因扯得凶狠,几只钮扣脱落下来,落在脚下的烂泥中。他一边往前,一边将扯下的衣服,狠狠地掷于烂泥里,露出了妇人一般洁白的胸膛。    
    所有的胸膛都是黑色的或褐色的,就只有这一胸膛是嫩白的。    
    朱家荡的人怔住了,油麻地的人也怔住了。    
    杜元潮看也不看铁锹一眼,只瞪着大麻子:“你妈拉个逼!你来,朝我胸脯上来!朝我脑袋上来!不敢来,你妈拉个逼,你就是狗日的!……”    
    杜元潮的眼前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无人的荒野。    
    杜元潮痴掉了。    
    油麻地的人看着杜元潮,认不出他来了。    
    他们激动着,犹如大雨中沸腾如煮的水。    
    他们学着杜元潮,一边骂,一边也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扔在烂泥里,赤裸着肋骨分明的胸膛,踏着自己的衣服,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朱家荡的人压了过去。    
    油麻地的人都痴掉了。    
    朱家荡的人被无数的让雨洗得油亮亮的胸脯吓坏了。    
    他们连滚带爬地撤离了大坝……


第三部分骚雨/痴雨(10)

    收割完晚稻,邱子东来到了采芹家,对她说:“我想离开油麻地。”    
    采芹说:“离开吧。”    
    “不知道他让不让我走?”    
    采芹说:“他会让你走的。”    
    邱子东沉默着。    
    采芹说:“走吧,再也不要回油麻地了。”    
    “我知道。”    
    几天后,采芹回到油麻地,见了杜元潮,对他说:“让他离开油麻地吧。”    
    杜元潮却摇了摇头。    
    他不能将一只老虎放到外面的山上去……


第四部分丸雨/鸟雨(1)

    这年春天,油麻地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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