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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安德烈-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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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想到提摩。
  你记得提摩吧?他从小爱画画,在气氛自由、不讲究竞争和排名的德国教育系统里,他一会儿学做外语翻译,一会儿学做锁匠,一会儿学做木工。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又过去了,现在,应该是多少年了?我也不记得,但是,当年他失业时只有18岁,今年他41岁了,仍旧失业,所以和母亲住在一起。没事的时候,坐在临街的窗口,提摩画长颈鹿。长颈鹿的脖子从巴士顶伸出来。长颈鹿穿过飞机场。长颈鹿走进了一个正在放映电影的戏院。长颈鹿睁着睫毛长长的大眼,盯着一个小孩骑三轮车。长颈鹿在咀嚼,咀嚼,慢慢咀嚼。
  因为没有工作,所以也没有结婚。所以也没有小孩。提摩自己还过着小孩的生活。可是,他的母亲已经快80岁了。
  我担不担心我的安德烈──将来变成提摩?
  老实说……是的,我也担心。

     不是“孩子”,是“别人”

  我记得我们那晚在阳台上的谈话。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夜晚,安德烈。多年以后,在我已经很老的时候,如果记忆还没有彻底离开我,我会记得这样的夜晚。无星无月,海面一片沉沉漆黑。可是海浪扑岸的声音,在黑暗里随着风袭来,一阵一阵的。猎猎的风,撩着玉兰的阔叶,哗哗作响。在清晨3点的时候,一只蟋蟀,天地间就那么一只孤独的蟋蟀,开始幽幽地唱起来。
  你说:“妈,你要清楚接受一个事实,就是,你有一个极其平庸的儿子。”
  你坐在阳台的椅子里,背对着大海。清晨3点,你点起烟。
  中国的朋友看见你在我面前点烟,会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我,意思是──他他他,怎么会在母亲面前抽烟?你你你,又怎么会容许儿子在你面前抽烟?
  我认真地想过这问题。
  我不喜欢人家抽烟,因为我不喜欢烟的气味。我更不喜欢我的儿子抽烟,因为抽烟可能给他带来致命的肺癌。
  可是,我的儿子21岁了,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是成人,就得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也为他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一旦接受了这个逻辑,他决定抽烟,我要如何“不准许”呢?我有什么权力或权威来约束他呢?我只能说,你得尊重共处一室的人,所以请你不在室内抽烟。好,他就不在室内抽烟。其他,我还有什么管控能力?
  我看着你点烟,翘起腿,抽烟,吐出一团青雾;我恨不得把烟从你嘴里拔出来,丢向大海。可是,我发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MM请记住,你面前坐着一个成人,你就得对他像对待天下所有其他成人一样。你不会把你朋友或一个陌生人嘴里的烟拔走,你就不能把安德烈嘴里的烟拔走。他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他是一个个人。他就是一个“别人”。
  我心里默念了3遍。
  安德烈,青年成长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大家都知道;但是,要抱着你、奶着你、护着你长大的母亲学会“放手”,把你当某个程度的“别人”,可也他妈的不容易啊!

     灵魂清醒

  “你哪里‘平庸’了?”我说,“‘平庸’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将来的事业一定比不上你,也比不上爸爸——你们俩都有博士学位。”
  我看着你……是的,安德烈,我有点惊讶。
  “我几乎可以确定我不太可能有爸爸的成就,更不可能有你的成就。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学历,很普通的职业,不太有钱,也没有名。一个最最平庸的人。”
  你捻熄了烟,在那无星无月只有海浪声的阳台上,突然安静下来。
  然后你说,“你会失望吗?”
  海浪的声音混在风里,有点分不清哪个是浪,哪个是风。一架飞机闷着的嗡嗡声从云里传来,不知飞往哪里。蟋蟀好像也睡了。你的语音轻轻的。这样的凌晨和黑夜,是灵魂特别清醒的时候,还没换上白天的各种伪装。

     给河马刷牙

  我忘了跟你怎么说的──很文艺腔地说我不会失望,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高兴因为我爱你?或者很不以为然地跟你争辩“平庸”的哲学?或者很认真地试图说服你——你并不平庸只是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不记得了,也许那晚葡萄酒也喝多了。但是,我可以现在告诉你,如果你“平庸”,我是否“失望”。
  对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乐。而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第一,它给你意义;第二,它给你时间。你的工作是你觉得有意义的,你的工作不绑架你使你成为工作的俘虏,容许你去充分体验生活,你就比较可能是快乐的。至于金钱和名声,哪里是快乐的核心元素呢?假定说,横在你眼前的选择是到华尔街做银行经理或者到动物园做照顾狮子河马的管理员,而你是一个喜欢动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认为银行经理比较有成就,或者狮子河马的管理员“平庸”。每天为钱的数字起伏而紧张而斗争,很可能不如每天给大象洗澡,给河马刷牙。
  当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义,你就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给你快乐。
  我怕你变成画长颈鹿的提摩,不是因为他没钱没名,而是因为他找不到意义。我也要求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
  如果我们不是在跟别人比名比利,而只是在为自己找心灵安适之所在,那么连“平庸”这个词都不太有意义了。“平庸”是跟别人比,心灵的安适是跟自己比。我们最终极的负责对象,安德烈,千山万水走到最后,还是“自己”二字。因此,你当然更没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为了符合上一代对你的想象而活。
  同样的,抽烟不抽烟,你也得对自己去解释吧。
     
     MM
     
二十九、第二颗眼泪
     
亲爱的安德烈:

  你知道莫斯塔(Mostar)这个城吗?可能不知道,因为波斯尼亚战争爆发,这个波斯尼亚城市的名字每天上国际媒体时,你才7岁。战争打了3年,死了10万人;战事结束了,可是心灵的伤口撕开,最难缝合。鸡犬相闻的平日邻居突然变成烧杀掳掠强奸者,荒烟蔓草中挖出万人冢,万人冢中发现自己亲人的尸骨,都是太恐怖的经验,何以忘怀。我记得,当时人们最惊异的是,这种因族群而相互残杀的属于原始部落的仇恨,怎么会发生在快要进入21世纪的当下,怎么会发生在最以文明和文化自豪的欧洲?
  我的感觉是,20世纪发生过12年纳粹和10年“文革”这两个文明大倒退之后,波斯尼亚的族群相迫害,已经不能让我惊奇了。我只是在想,当战争过去之后,普普通通的太阳堂堂升起的时候,同样的人还得生活在同样一块土地上——他们的成人怎么再抬起眼睛注视对方,他们的孩子又怎么再在一个学校里上课、唱歌、游戏?
  我的疑问,后来就“揭晓”了。1995年,你10岁那一年,和平协议签下了,可是莫斯塔这个城,裂为两半。原来的少数塞维尔族被赶跑了,信天主教的克洛艾西亚族住在城西,信伊斯兰教的波斯尼亚族住在城东,中间隔着一个广场。不同族群的人早上分别到不同的市场买菜,把孩子送到族群隔离的学校去上学,彼此避开路途相遇,晚上坐在家里看各自的电视频道。一个广场隔开两个世界,准备老死不相闻问。
  所以我看到下面这条新闻的时候,确实很惊奇:莫斯塔人在他们的中心广场上为李小龙的雕像揭幕。波斯尼亚跟李小龙怎么会有关系?
  原来,当地有个作家,苦苦思索要怎么才能打破僵局,让广场东西的人们重新开始对话,让这个城市重新得回它正常的生活。他的主意是这样的:找一个人物,这个人物是天主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同样热爱又尊敬的,然后让莫斯塔的艺术家为他塑一个铜像,放在广场的中心。这个人物所唤起的集体记忆和情感,可以使城东和城西的人心为之软,情为之动,逐渐愿意握手。这个人物,就是李小龙。原来,在一两代波斯尼亚人的成长过程里,不管是天主教还是伊斯兰教徒,李小龙都是童年记忆所系,在波斯尼亚人的心目中代表了“忠诚、友爱、正义”等等美好的价值。艺术家们在揭幕时说,他们盼望波斯尼亚人会因为对李小龙的共同的热爱而言和,也希望此后别人一提到莫斯塔这个城市的名字,不会马上联想到可怕的屠杀和万人冢,而会想到:他们的广场上站着世界上第一个李小龙的塑像。
  这是一个公共艺术了,一个镀了金色的李小龙雕像,在城市的核心。安德烈,你曾经质疑过,墙上挂着木雕天使是艺术还是Kitsch(一般译为“劣质品”)?那么我问你,这个莫斯塔的雕像,是艺术还是Kitsch?
  
     仙乐飘飘处处闻
  
     然后我想到另一个跟艺术碰撞的经验。你记得去年我们一起去看Sound of Music音乐剧?它在香港被翻译做“仙乐飘飘处处闻”,在台湾是“真善美”,风靡了全世界之后又迷住了整个亚洲。“Do-Re-Mi”的曲子人人上口,“小白花”(Edelweiss)的歌人人能哼。在英国,它流行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据说在冷战期间,英国政府的紧急战时措施手册里甚至说,如果发生核战,BBC就广播Sound of Music的音乐来“安定人心”。
  我一直以为它风靡了“全世界”,到了欧洲以后才发现,这个以奥地利为场景,以德国历史为背景的音乐剧或电影,德语世界的人们根本不太知道,大部分的人们,没听说过;大家以为是正典奥地利“民歌”的“小白花”,奥地利人没听过,它纯粹是为剧本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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