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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头真正的老虎,现在,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尤其到这岁数上,老夫少妻的差距就越发
地拉开了,她愈是往年轻上打扮,对做丈夫的说来,酸苦怨艾的成份就多于荣耀体面的成份
了。男人最怕这一天,原来雄风十足的徐祖慈,能不感觉到他的日子不多了么?
他不是第一次心绞痛发作,死神已经多次为他敲警钟了。
他相信,这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过不去了。“朱虹……命该如此,不是死在别人手
里,是自己的儿子把我送上西天,掘墓人啊……”
“别胡思乱想——”
由于朱虹叫来了救护车,还把机关、干休所的人也惊动了,进来出去的人太多太乱,徐
至刚嫌烦,踱进他爸的书房里,懒得去支应。
怎么说,是他闯下的祸,否则,早一抬屁股走人了。他根本未把他爸说不定一命呜呼的
后果放在心上,真的,即使死了又怎么样?地球就不转了?他还惦着自己昨晚发生的事故,
骂骂咧咧,一脑门官司。“操他妈的,那臭婊子,那红牌爱斯该死的货——”
这间除了少了一台红机子电话和一个值班秘书外,仍是早些年首长办公室布置的屋子,
在他眼里,当然是土得掉碴了。他常常笑话他爸:你呀,老同志,你实际上和李自成进北
京,只知道天天吃饺子一样,就那点起色。破家具早该扔了,还当宝贝?所以,巴尔札克讲
过,不经过三代,是成不了真正的贵族的,你呀,农民起义领袖!他嘲讽他的老子,充其
量,你的全部精神世界,也就是山沟沟里的土老财的水平。他对他父母没有半点尊敬之意,
每次进他爸的书房,都要奚落一番。
“滚你妈的蛋,没有我打下的江山,你享这份福?要不是老子我,你喝西北风?”
“你以为我多稀罕?不要以为把人喂饱了肚子,就功德无量!北京烤鸭不会感谢给它硬
塞饲料的人,明白吗?”
“我宰了你——”
徐祖慈除了吼两句外,无可奈何他儿子。这位天鹅绒王子,什么也不会往心里去的,什
么也不会在乎的,你觉得你伟大,他还认为你狗屁呢?你是老农民,爸,你过上地主的生
活,你就满意得不行了。
“你给我站住——”
徐至刚抬起屁股走了,他热不了几分钟的,才不愿意跟他老子辩论,懒洋洋一躺,对什
么都腻了。这种时候,他爸气得连嫌他站无站像,坐无坐像也不可能,因为他浑身没长骨头
似的,这还罢了,那脑空洞的百无聊赖,谁也拿他没办法。
“白痴!”徐祖慈追过来骂。
他不理他老子,逼急了他反问:“我研究过恩格斯的《反杜林论》,你呢?爸?你敢说
你这多年读过什么书吗?更甭说马列了!”
“我宰了你——”
“别以为我多想活,你认为你为我创造的生存空间,对我有多大的吸引力么?”
徐至刚说这些话的时候,怎么也和《血诫》里的翁家驹,联系不到一块的。那是一个纨
哑子弟,他也是,但那是一个畜生,他就不是。他除了脑空洞外,偶尔说出的一句半句,证
明他也不是完全不思索。所以,那位姑奶奶在她的片子里,总是不忍把翁家驹描绘成个色
狼,症结恐怕就在这里。
徐祖慈每一次发病,总要兴师动众,大张旗鼓。这或许是人老了,退出喧闹的舞台,平
静得太久的精神补偿,决不嫌围在病床前的探视者多的。这不是第三次,也是第四次因病而
宾客满门,群贤毕至了。
忙里忙外的朱虹,来到书房,从门缝里闪了一下她那张严肃的脸。
“小刚,看你——”
他不想理她,他不愿意听她在他极端败兴的时候,讲的任何话;责备也好,宽慰也好,
追究原因也好,如何妥善了结也好,无济于事。有本事就去擦屁股,没本事我走一步是一
步,了不起去坐牢。他此刻极愿意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太累,于是他也不骂那
个臭婊子,和被他撞得不知死活的红牌爱斯了。
骂人也需要力气,他不想浪费这点细胞。
“你爸被你气成这个样子,你也不当回事?”他妈埋怨他。
他把仰着的脸,扭向沙发的另一边,不打算理她。
“好好,不说这些,小刚,你也该帮妈去招呼一下!来了这么多关心你爸的人!”
他说:“我要出去,岂不是抢了你的镜头?”
“你说的什么话!”
“不对吗?”
她知道他此刻心情不佳,索性把门替他带上,免得别人打扰。
徐至刚并不承情,“哼!人还未死,她倒先做出一副未亡人的样子!”他敢肯定,她这
身黑色的连衣裙,是他老子猝然发病,形势凶险时才急急忙忙换的。他甚至想,他妈也许不
希望他爸有个三长两短;可是,想到追悼会上有中央领导人参加的哀荣,有在电视上露脸的
光彩,她没准还盼着老头子一倒下去永远起不来呢!加之她如今有了实力雄厚的后盾呢?
就是提到了这个人的名字,老头子才扑通一声倒下去的。
至于吗?不就是开车撞了人?他想,我当事人都不急,你们跟着瞎激动什么?
他爸还没有听他说完闯祸的全过程,其实精彩的逃跑场面还在后头,徐祖慈一仰脸,两
排牙开始锉起来,说话也不成句,显然舌头发僵拌嘴,“这,红红红牌,爱,爱,是,是
谁?”
其实,这和当年叫他徐混一样,很明显,是一个人的外号。
朱虹是那种小事上精明,大事上犯糊涂的夫人之类,看不出徐祖慈已经发病了么?还关
心谁叫红牌爱斯干什么呢?“小刚,小刚,这被撞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觉得他妈明知故问:“你就甭问啦!”
“这什么意思?”朱虹当然听得出儿子的话里有话。
两眼直勾勾的,满身冷汗的徐祖慈,双脚快站不住了。朱虹还缠住她儿子追问:“谁
啊?谁啊?”
他一把手拉他妈过来:“你看看爸吧!不行啦!”
一看老头子牙关紧闭,她这才像当头一棍,知道大事不好,哭喊着扑上去。
徐至刚虽然也帮着他妈紧急抢救,但红牌爱斯到底被他车撞的是生是死,因为他急匆匆
逃离现场,尚不知道后果如何?不死,当然他日子不好过,死了,他日子说不定更不好过。
当时,他妈急了,急的不是他随便撞人,而是他撞了人。糊涂蛋啊,你不该让老头子急
出个好歹来!
他根本没想到他爸有心脏病,他连自己都顾不了,还能想到他人?而且他越是该动脑筋
时,越懒得费脑筋,反正会有人替他打扫卫生的,否则有你们爹妈做什么。至于自己有什么
错?他才不愿去想,错已铸成,想亦无用。尤其讨厌此时此刻的责备、说教、训诲,和一切
的事后诸葛亮,他有他的逻辑,你们有本事,先前干什么去啦?“够了,别给我嚷嚷啦,你
赶紧送爸上医院吧!”
“车呢?车呢?”一提车,朱虹也捺不住,火了。徐至刚比他妈更火,那一夜没合眼的
脸,煞白煞白,让人骇怕。他反过来振振有词地问他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那不就结
了,絮叨什么?老头子知道自己有病就该多加保重,值得如此天塌地陷,大惊小怪嘛?车祸
是出了,又不是故意的,红牌爱斯不过一个暴发户,以为拿他几文钱,就有资格来找我理
论?活该,他自找死——”然后,离开客厅走进书房,留他妈一个人在张罗抢救和到处打电
话告急。
等到徐至柔进门,该来的已经全来了,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屋子。十二
一看她爸的那张死灰色的脸,她恍然大悟,心惊肉跳的这一天,应在了这儿。
严格地讲,她对她爸如果尚有一点好感,也是近两三年的事,在这以前,她对他只有
恨,想到自己的妈,则更恨。但眼看他快要死了,而且,冥冥中似乎有神灵,居然还产生出
一种预感,把她招魂似地招回来,她真的感动了。虽然还不能尽释前嫌,至少暂时忘了过
去,于是叫了一声爸,扑在他爸身边。
她爸可没涌上来她所盼望的对于女儿的慈爱。
很冷淡,那眼光,那神气,和他未离休前的级别身份,绝对一致。
感情这东西也难料,徐祖慈在心绞痛最痛苦的时刻,说过让柔柔来的,他怕再见不着她
了,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干吗让她恨自己一辈子呢?可现在,疼痛已经缓解,一下子来了
那么多平常请也请不来的重要人物,有点兴奋得忘情了,总算大家仍旧把他当回事的。不久
前那冠盖如云的官场风光,似乎浮现在眼前,他要向这位颔首示意,要向那位面露谢忱,于
是觉得身边这个有污点的女儿和她可怕的香水味,跟他也许随时可能见马克思,同志们以壮
行色的悲痛告别场面不相吻合,说不定他会认为亵渎神圣呢?所以,他推她,要她走开。
这时,我正好赶到,见到了这对父女间彼此的尴尬。
“爸,你怎么啦?”
“你——”
我想,徐至柔是搞戏的,听不出潜台词?
尤其一身黑的朱虹,也让柔柔不快。人还未死,摆出未亡人的悲戚状在那儿守灵了,那
苍白的脸色,比她得病的丈夫,还要难看,弄得进来的客人,真分不清到底谁是病人?看她
心安理得地接受众人给她的安慰宽解的神气,用有气无力的腔调答谢着大家的样子,你也不
得不佩服,这位夫人够伟大的,至于嘛,把组织部的人,老干部局的人,办公厅的人,机关
党委的人,干休所的人,都给吆喝来了,挤满了屋子。这些人来多少还算顺理成章,因为悼
词啊,发讣告啊,租借灵堂啊,联系火化啊,消息见报啊,跟他们有关。至于把八杆子打不
着的友邻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