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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半生 作者:吴正-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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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兆正逆着人流向前走去,正是下班时分。过两条横街便是淮海路,现一刻,从那主杆道上分流出来的归家的人潮在这横街之上突然泛滥起来:满目的黑与白,这是今秋国际服饰的流行色。单个的,三二并行的,有说有笑,闲雅沉思。但也有面红耳赤,嗓门儿特别响亮的那一类,他们挥动着的手臂一瞥而过,像是在形容白日里的某个激动时刻。有人在街边截停的士,车门打开后,人先钻进车去,最后,一条穿着丝袜的玉腿一缩,门便关上,车也跟着启动了。也有人推门进咖啡店里去。其实,只要见有人在门口一站,咖啡店的落地大玻璃门便会被率先拉开,穿红白蓝黄各色制服的带位小姐身影一闪:“欢迎光临!”让你本来还有些犹豫的脚步也不由得踩进了门去。 

  兆正突然觉得自己好寂寞,好孤独,也好可怜。他感到有一股寒意由内至外地透出来,他不由得把外套将自己紧了紧。 
  他开始沿着墙边走。咖啡吧开启的门缝中有奶油的香味飘出来,好几家咖啡店的活动长玻璃都打开了,一扇扇地朝着人行道开启。铺草绿方格台布的咖啡小桌一直摆放到街心中来,一幅十足的巴黎街畔景致。店堂深入一点的地方,光线已呈幽暗,朵朵烛光在那暗处跃动;只是近街的部位光线依旧充沛,一对青年男女相对而坐,男的面前摆着一枝清啤,女孩正低着头,用小汤匙在咖啡瓷杯中慢慢搅动,她高梳起的发髻之下露出半截长长的白色的颈脖,与她那乌黑的套装衣领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色调比差。 

  立刻,他的感觉便潮涌了起来。女性的玉颈,尤其是十八,二十几岁少女的玉颈,是令他感性以及感性器官们骤然升温的身体部位之一。他幻想着那种将他湿濡濡的嘴唇按上去,然后再慢慢磨蹭时的感觉。他喜欢半闭着眼地来享受这种感觉的一寸寸的延伸,同时也耐心地等待着那块面孔缓缓地拧转过来——他幻觉有两片玫瑰花瓣样的朱唇向他迎送过来。 

  兆正擅长于这种介乎于性爱与情爱之间的幻想是与他从事的职业有关。他已是个出版有多部小说、散文和诗歌集,很享有些名气以及声望的作家了,在上海,全国乃至海外。应该说,他是个才华横溢之人,不仅是文学;音乐、绘画、建筑、摄影乃至政治、经济、历史、宗教和心理学的领域上,他都常会有出其不意的想像和思考。只是他都将它们逐点逐滴地凝结成了方块文字,文字被印刷在书页上,于是,他便没成为音乐家、画家、摄影家、建筑师,而成了作家。 

  对于女人白颈脖特别敏感的另一大原因是因为了他和湛玉。那时,他老喜欢,她也老喜欢他,在她的后颈脖的部位上软软柔柔地亲吻,那种痒痒的感觉,从他的嘴唇传递到她脖子细嫩的皮肤上,于是便再往各自的心中去了。 

  那时,他俩爱得如胶似漆。 
  兆正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跟前放慢了脚步。这是家西服店,在背景布置成了十分高雅的深棕色格调的橱窗里立着一尊没有脑袋也没有下半肢的模特儿。它宽厚的胸脯雄健,将那件乌黑笔挺的西服上装支撑着一种气势一种魅力一种可供依靠的安全感来。而米黄色的射灯光从顶篷上的某个角落投射下来,暖融融的,照耀在那朵内衬的领结上以及从西服斜插袋里抽拔出来的半截白丝质的餐巾上,又增添了几分柔情与抚贴。 

  一切都是完美的,对于女人也对于男人。 
  但他联想到的却是湛玉的那副犹若冷霜打过的面孔,她面部的一切器官的轮廓都显得异常分明,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从她那对曾温柔、美丽,即使到了今天,仍不失几份妩媚的眼睛中辐射出来。她那两片相叽相斥的嘴唇一样鲜红一样润泽,一如昔时。她说:“你难道就没见过世界上有这么一种男人吗?其实,根本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只有当他在女人的眼中成为一个男人时,才是个真男人。”她说话时的语调显得轻松、淡定、若无其事,仿佛她只是在提及一个与她和他都毫不相干的谁一样。 

  那女人呢?——女人应该是男人眼中的女人呢?还是女人自己眼中的女人? 
  兆正很想反问一句,应该说,他真的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对应答案究竟是什么?但他却永远也不会真正如此这般地说出口来——或者,这仅是他的小说人物间的某句对白罢了。通常在这一类的场合,他只会保持沉默;好像他根本没有听见什么,又好像,听见了也没往心中去。 

  于是,他又觉得自己很萎缩,很卑微,很无能,很……甚至连自己是个作家的他也很难找到某个狠狠却又贴切的辞汇来打击自己来挖苦自己从而自反面来激励自己。他面对着橱窗里的那个没有脑袋的模特儿模仿着地也挺起了胸脯来,但他立即感到有一股强制性的反张力自他的后脊梁骨间产生,令他随时准备回复到原来的形态中去。 

  一对情侣从西服店里挽着膀子走出来,女的靠在男的肩头上,她的粉拳细雨点般地敲打着男人的那块胸膛:“侬——老坏格喔!……”兆正望着他俩,目不转睛的,甚至相当有些不礼貌的用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转过脸去之后再转过身去,直至他们完全溶入到了人流之中无法辨认为止。 

  他不知道,如果让他可以选择用他以半生努力换来的那十多部著作以及人生成熟再去换回一段青涩而又火热的生命,他会不会愿意?他不知道,假如能让他从头来过,重经一次生命历程的话,他会不会再去爱?又会去爱谁? 

回去少年时 
  半晌,他才敢偷偷地抬起眼皮来。坐在他前排斜对面的她的半片腮颊落入了他的视线范围内:雪白之中渗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粉红色,一绺鬓发垂下来,绕过她的耳畔,越过她的耳垂,因此也就超越出了他的视野的疆界。 

  上课铃声骤然响起的一刻,兆正刚好气急败坏地奔到校门口。他右手提着书包,红领巾的结头都已飞歪去了脖子的一边。大冬天,滴水成冰。呼呼的西北风中,他的鼻尖与耳根都 

给冻成了通红。老校工胡伯从传达室里走出来,他戴一顶泥黄色的“罗松帽”,帽沿宽厚的折叠部份全都垂放了下来,只露出两只的溜溜的眼睛,在洞开的帽面之后转动。“怎么,又迟到?”他藏在呢绒料背后的嘴发出一种模糊的音调。 

  兆正站在校门口,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不敢正面对视蒙面露眼的胡伯,垂下了头去。他只见到那顶“罗松帽”的绒顶球在风中抖抖颤颤的,绒顶球的背后是一幅白底黑漆字的竖牌:东虹中学,在这冬晨八点的阳光里裸露着一种青白色的寒意。 

  他向校门口摆放着的那张值日台走去,佩带值日带的同学在台后站成了一排。这都是些高年班的学生,此刻都用一种带点了卑夷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不守纪律的低班生。兆正默默地摘下红领巾和校徽,一一交上。然后,提起书包,撒腿跑过操场,跑进了教室大楼。 

  他从宽大、冰冷、寂静无人的水磨石扶梯上一路奔跑上去,教室里已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朗读声,也有老师在高声发问时的音调。他在三楼拐上了另一条小扶梯,然后,在一条窄木地板叽咔作响的走廊里,他飞跑着的脚步突然一环更一环地缓慢了下来,一块写着初一(×)班的短短横牌在视野里向他逼近过来。他在灰黑色的、油腻腻的棉布大帘前收住了脚步。第一堂是地理课,那位教地理的乐老师,光秃秃的前额,白皙的面孔上架着一副没有边框的细腿金丝镜。据高班生说,乐老师以前是高年级的语文老师,后来反上了右派,下放去总务处刻蜡纸,直到最近才恢复教职,派来低年班教地理课。 

  兆正听见乐老师那带点儿女尖音的声调在课堂里回荡“……地中海气候是一种特殊的气候模式,温暖,潮湿,四周陆岸风景如画……”他掀开了一角门帘,那副在晨光之中闪闪发亮的金丝镜转过来望着他,望着他的那个已被解除了领巾与校徽的学生,他讲课的手势还停顿在半空,没来得及放下。在他背后,全班同学的目光都一齐“唰唰”地射向兆正。乐老师略为皱了皱眉,便用嘴角向他作出了个回座位去的示意动作。他像耗子般地低着头,迅速地从众人交错的目光之中溜过,溜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他的脸蛋热乎乎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久久,不能凝神。他只听得地理老师的女尖声还在课堂里回响:“……地中海的沿岸国家有法国、希腊、土耳其……这些国家一般都土地肥沃,物产富饶,文明发达……”半晌,他才敢偷偷地抬起眼皮来:坐在他前排位斜对面的她的半片腮颊落入了他的视线范围内;雪白之中渗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粉红色,一绺鬓发垂下来,绕过她的耳畔,越过她的耳垂,因此也就超越出了他的视野的疆界。 

  这是他在偷偷看湛玉时的习惯。那些年来,他从没敢全身的,整个儿的,那怕只是侧面或背影地望过她一眼。他总爱将自己观察她的目光严格地断分为两截:第一截是从她的眼眸之下到她的颈脖之上;第二截则是从她的小腿的下端到她摆动的双脚。如此观察角度的裁剪法既令他能在感觉上得到满足,又可以避免了万一两人目光相遇时可能产生的尴尬与慌乱。于是乎,他便对她在那个时期的辫式与发夹,鞋袜与裙边的款式和颜色的记忆特别深刻。等到他俩结成了夫妻的多少年之后,他还都能连粗带细的,绘声绘色的,且严格区分了季节与年代的一一报上。最初,这种特殊的示爱方式曾令她高兴,感动,某只遥远发夹的款式和卡普龙丝袜的图案也可以让她从自己的记忆深处钩起一连串早已模糊了的往事。但渐渐地,她变得冷淡,麻木,甚至有些不耐烦起来,到了再后来,他的这些性格的怪诞细节竟也都归纳进了她叽嘲他的庞大而丰富的理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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